“香奈惠!”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月见里就僵住了。
深沉的悔意缠绕住他的心脏,缓缓收紧,带来窒息与疼痛。
他在做什么?
他不应该叫的。他不可以叫的。
他是鬼,是杀害蝴蝶夫妇的鬼的同类。
而香奈惠,是人。
不,不仅仅是人,她如今穿着鬼杀队的制服,是斩鬼的剑士,是站在光明之下,与他对立的存在。
近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人类少女抽枝发芽,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
香奈惠长高了许多,褪去了些许稚嫩,眉眼间添了几分沉稳与坚韧,但依旧温柔。
可是他自己呢?
时光在他身上是停滞的。
近五年的岁月,未曾在他身上刻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香奈惠一定会发现的。
只要她仔细看,只要她稍加思索,月见里拼命隐瞒的真相就会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这怎么能够!又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让香奈惠知道,那个曾被她温柔对待的“月见里”,是一只鬼?!
怎么可以让那双总是盛满善意和关切的眼睛,对他露出哪怕丝毫的厌恶与恨意?!
不行。绝对不行。
脑海中警铃疯狂作响,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于是在名字脱口而出的下一秒,强烈的恐惧和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瞬间从那份猝不及防的重逢震撼中清醒过来。
逃。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逃离香奈惠的视线,逃离这即将被揭穿的现实。
就像当年,他意识到自己无法以鬼的身份面对槙寿郎那如太阳般的热情时,选择的不告而别一样。
他不能承受香奈惠和蝴蝶忍知道真相后的目光。
那会是怎样的惊骇、憎恶、又或者是被背叛的伤痛?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在香奈惠闻声转头,目光即将与他交汇的刹那,月见里猛地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白色的身影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显得如此仓皇而无措,又如此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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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木桥之上。
香奈惠的注意力原本完全集中在那个被肮脏绳索拴着脖颈,头发纠结,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与麻木,让她的心紧紧揪起。
身旁的人贩子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些令人感到恶心的污言秽语。
蝴蝶忍眉头紧锁,手已经按在了日轮刀的刀柄上,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而就在那人贩子嚷嚷着“要付钱才能跟她说话”时,香奈惠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并不大,夹杂在周围人的吵嚷中,几乎微不可闻。
但落在她耳中,却又很清晰。
那是在叫她的名字。
“香奈惠”。
猛地转过头,视线越过嘈杂的人群,看到了溪流对岸,那道正要转身离去的,撑着素白纸伞的白色身影。
银白的长发在春日微风中拂动,苍白的侧脸轮廓在伞沿的阴影下若隐若现。
月见里……?
几乎是瞬间,与这个名字相关的记忆被唤出,故人重逢的惊喜涌上心头。
然而,她唇边即将扬起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凝固在了脸上。
她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在与她视线交汇的刹那,便又以极快的速度转过身,以仓皇的姿态,向着远离她的方向狂奔而去。
为什么……要跑?
“姐姐?”
蝴蝶忍也注意到了姐姐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个迅速远去的白色背影,不禁疑惑地唤道。
香奈惠迅速回过神来。
她看了一眼被拴着的小女孩,又望了一眼月见里消失的方向,几乎没有犹豫。
“小忍,那个女孩,拜托你了!我必须去追他!”
于是不等蝴蝶忍回应,香奈惠身形一展,就朝着月见里逃离的方向疾追而去。
她的速度极快,彩色的蝶翅羽织就像真正的蝴蝶在风中飞过。
“姐姐!”
蝴蝶忍看着姐姐骤然变化的脸色和匆忙交代后便毫不犹豫的离开,不禁提高了声音。
她很少见到姐姐如此失态。
但情况紧急,容不得她细想。
蝴蝶忍立刻压下心中的困惑,转向那人贩子,眼神变得锐利。
她不再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把钱币,看也不看便朝着对方的脸撒了过去。
“这些钱够买下她了吧!人渣!”
蝴蝶忍厉声喝道,不再理会那目瞪口呆,忙着捡钱的人贩子,拉起小女孩的手,也朝着香奈惠离开的方向奋力追去。
——————
月见里从未觉得阳光如此刺眼,如此具有威胁性。
即使有寂月伞的庇护,隔绝了直接的照射,但白昼本身就是对鬼的压制。
他的速度远不及夜晚,力量也被束缚着。
每一步迈出,都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急促但很轻盈。
是香奈惠。她追来了。
她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猎鬼人的训练,让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柔弱的少女。
“月见里?”
清婉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试探,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动听,但此刻却不由得烫得他心口一缩。
没有回应,月见里只是更加拼命地向前跑,仿佛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将过去、将现实、将即将到来的审判统统甩在身后。
“月见里!”
这一次,呼唤带上了力道,声音也更近了些。
紧接着,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身侧,带起一阵清风和淡淡的花香,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正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月见里的脚步戛然而止。
他被迫停在了原地,低垂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脚前的一小片地面,不敢与她对视。
握着寂月伞伞柄的手指因为紧张而颤抖着。
香奈惠没有立刻说话。
她站在月见里面前,平息了一下呼吸,目光细细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他。
依旧是那张精致得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庞,苍白,缺乏血色。
一切的一切与五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但又好像有些不同。
因为五年前的月见里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香奈惠看着他。
那是怎样一种表情呢?就像是临刑前的犯人,等待着对自己的,最后的审判。
良久,香奈惠才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柔。
“见到我,你跑什么呀?我还以为,至少……我们是朋友呢。”
月见里依旧沉默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翻涌的辩解、愧疚、恐惧,都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害怕他一开口,事情就会变的无可挽回。
虽然他知道,现在的香奈惠,肯定已经知道了他是鬼的这个事实。是的,他就是在自欺欺人。
可是香奈惠的耐心很好,她并不催促。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站在明媚的春光里,目光一寸寸地掠过他周身,从紧握伞柄的手,到他不肯抬起的头。
月见里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接受一场凌迟。痛苦。
于是两人之间,陷入了僵持。
而就在这时,另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姐姐!”
蝴蝶忍牵着小女孩,终于也追赶了上来。
当她看到僵持在原地的姐姐和那个白色的身影时,脚步顿了一下,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月见里身上。
五年时光,同样未曾在她记忆中留下模糊的印记。
她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个总是懒散地待在自家廊下,偶尔会和她说些奇怪话的“月见里”。
然而,当她的视线触及那张与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面孔时,少女的眉头立刻紧紧蹙起。
猎鬼人的本能,以及对家人超乎寻常的保护欲,让她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小女孩的手,上前一步,站到了香奈惠身侧。
“你……是鬼?”
这句话,就像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可能,将血淋淋的事实摊开在阳光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月见里一直紧绷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银白的发丝随之滑落,将他的侧脸完全藏匿起来。
在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发出了在那个名字之后的声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