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是鬼,然后呢?要杀了我吗?”
月见里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出声的蝴蝶忍身上,那带着刺的视线让他本能地想要退缩,于是他强迫自己移开,最终定格在香奈惠的脸上。
蝴蝶忍似乎被月见里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激怒了,她上前一步,眉头紧紧蹙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悦。
“哈?你……”
她似乎想斥责什么?
斥责他的隐瞒?他的欺骗?还是他此刻这种引颈就戮般的态度?
或许都有。
但话未出口,便被身旁的香奈惠轻轻拦下。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月见里,脸上也依旧带着那抹温柔的微笑,并没有直接回答月见里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一只恶鬼闯入了家里。它杀害了父亲和母亲……”
随着香奈惠的开口,月见里仿佛又回到了那天被血染红的庭院里,又再次见到了蝴蝶夫妇的冰冷的尸体。
剧烈的愧疚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
“还有那只,突然从角落里冲出来,似乎是想要保护母亲的小黑猫。”
啊……小黑子……是因为想要保护吗?保护那个曾对它有过善意的蝴蝶夫人。
“我和小忍能够活下来,多亏了悲鸣屿先生及时赶到,将那只鬼杀死,救下了我们……”
“后来,我和忍决定加入鬼杀队。而现在,我已经是鬼杀队里的柱级剑士了,花柱。”
香奈惠说着,目光重新聚焦在月见里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
月见里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她现在已经是很厉害的猎鬼人了,她已经是“柱”了。
所以呢?
是在向他展示她有斩杀他的力量吗?还是在宣告他们如今已是泾渭分明的敌人?
香奈惠没有解释,依旧自顾自的说着:“其实,我很庆幸。”
庆幸?月见里茫然地眨了眨眼。
“庆幸月见里当时没有在家里,所以,也没有遭遇到那只鬼……平安无事……”
还没等月见里说什么,很快,香奈惠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但是,刚才月见里这么说的话……嗯……为什么我要杀你呢?”
她微微歪了歪头,有些疑惑。
“难道是因为,当时杀死父亲和母亲的鬼,是月见里找来的吗?”
“什么?!”
月见里猛地抬头,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一样,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慌和急切。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们!我怎么会舍得害死夫人和先生!”
他慌乱了,紧张到连握着寂月伞柄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比面对死亡更加害怕。
他害怕香奈惠会这样想他,害怕那温柔的目光会因为这样的误解而染上憎恨。
他可以被当作异类,可以被恐惧,可以被斩杀,但他绝不能承受被认定为是那场悲剧的帮凶,尤其是被香奈惠这样认为。
“真的不是因为我啊……”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所有的伪装和强装的无所谓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的惶恐和无措。
看着他这副急于辩解的模样,香奈惠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所以啊,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因为月见里。”
仅仅只是一句话,瞬间就抚平了月见里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相信他。
在知道他是鬼之后,她依然相信,他与那场悲剧无关。
“所以,为什么我要杀掉月见里呢?”
月见里怔怔地看着香奈惠,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
事实上,他准备了无数种应对质问和嘲讽的说辞,却唯独没有准备如何应对这样全然的,不带任何条件的信任与接纳。
“可是……可是我是鬼啊……”
依稀间,月见里想起来,曾经他也这么对缘一说过……
香奈惠看着他,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
“但是,变成鬼,并不是月见里的错啊。”
“什么?”
月见里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
不是……他的错?怎么会呢?他是自愿变成鬼的啊……啊,香奈惠他知道这件事情吗?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自愿的吗……
香奈惠并不知道月见里的想法,她只是继续说道:
“况且,月见里并不像其他鬼一样吃人,所以说……月见里就像最初你自己说的那样,这是因为得了一种不能见到阳光的‘怪病’而已啊。”
不能见到阳光的……怪病。这只是借口啊,是谎言。是不可信的。
她将他带回了最初,带回了那段短暂却真实的、被视为“人”的时光。
香奈惠看着他,似乎将他带回到了最初,她对他说:
“月见里,就只是月见里而已。”
就只是月见里而已。
无关种族,无关力量,无关过往,无关身份。
他只是他。
刹那间,月见里再次想到缘一。想到在月光下的竹林里,那个高大的剑士用清澈的声音问他。
“是人是鬼,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当时他回答不上来,只觉得那道题无解,那座山太高。
可是今天,在此刻,在香奈惠这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中,他似乎触摸到了答案的边缘。
怎样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月见里而已。
心中突然升起的难以言喻的情绪,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需要做点什么,于是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他上前一步,伸出手,笨拙又无比认真地,抱住了站在他面前的香奈惠。
这个动作是如此突兀,以至于他连手中的寂月伞都忘了顾及。
伞沿因为他前倾的动作微微偏移,阳光照在了他裸露在外的小臂上。
“嗤——”
剧烈的疼痛传来,手臂上的皮肤在阳光下迅速变黑碳化,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钻心的痛楚让他闷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但他没有松开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迅速调整了伞的位置,重新将阴影笼罩住自己,那被灼伤的手臂依旧环着她,没有松开。
香奈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愣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她便放松下来,轻轻抬起手,安抚性地回抱住他,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呐……”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的。”
“嗯……谢谢你。”
谢谢你在知道我是鬼后,依然这样温柔地对待我。谢谢你没有厌弃我。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谢谢你……把我当作朋友。
千言万语,最终只凝结成了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三个字。
还有太多的话堵在胸口,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
“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可能因为我而给你们带来的麻烦。对不起,欺骗了你们。对不起,刚才还想着要逃离你们。对不起……
要说的实在太多了。
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月见里想,她实在是太温柔了。
温柔到他忍不住心生眷恋,想要牢牢抓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光亮。
这样的人,真的应该被好好保护,应该获得世间所有的幸福与欢欣。
他并没有拥抱太久,很快便主动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小步,重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手臂上被阳光灼伤的地方在缓缓愈合,很快就恢复如初。
香奈惠看着他重新整理好心情,脸上的笑容不变,轻声问道:“要去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看看吗?”
月见里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啊?真的可以吗?”
香奈惠似乎觉得他的惊讶很有趣,笑着反问道:“月见里会伤害我们吗?或者把其他的鬼引过来?”
“怎么可能!”月见里立刻摇头,语气急切地否认。
他怎么可能伤害她们?他宁愿自己被阳光灼烧,也绝不愿看到她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那为什么不可以呢?”香奈惠笑得眉眼弯弯。
月见里看着她,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一旁一直沉默着,脸色依旧不太好的蝴蝶忍。
感受到他的视线,蝴蝶忍立刻冷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语气硬邦邦地说道:
“反正,我是永远不会认可你的!”
说完,她似乎不想再停留,也不等姐姐和月见里的反应,自顾自地拉着那个一直安静待在旁边的小女孩,转身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脚步迈得又快又急,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让她难以忍受。
香奈惠看着妹妹的背影笑了笑,转而看向月见里,语气轻松。
“看,小忍也同意了呢。”
这哪里是同意啊?月见里在心里默默想道。这分明是强烈反对但碍于姐姐无法直接动手的妥协吧?
然而,香奈惠似乎并不在意妹妹那别扭的态度,她朝月见里示意了一下,也迈开脚步,跟上了前面的蝴蝶忍。
一时间,原地只剩下月见里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撑着寂月伞,看着前方渐渐走远的三道身影。
穿着彩色蝶翅羽织的香奈惠,黑色制服的蝴蝶忍,以及被她们牵在中间的小女孩。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们身上,如此耀眼,如此温暖,是他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存在。
迟疑了很久很久。
渴望着,却也恐惧着。
最终,那束光的吸引力战胜了一切。他跟了上去,与她们三人并肩同行。
恍惚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那灿烂的阳光,也同样可以,温柔的,照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