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城没有日月轮转,时间的流逝仅能通过自身对枯燥的感知来模糊衡量。
于是,除了和黑死牟对练,闲暇时也会和他下棋,以此来消解枯燥。而黑死牟似乎又对围棋情有独钟……
此刻,他们便置身于一间被鸣女随意拼接出的茶室内。
纸门虚掩,门外是悬空的建筑剪影,门内是袅袅茶香。
黑死牟端坐于棋盘前,脊背挺得笔直,哪怕数百年的时光,也未曾磨损他半分属于贵族的仪态。
他的棋风亦未曾变过,沉稳厚重,凌厉又充满攻击性。
每一子落下,都带着深思熟虑的算计,追求的依旧是绝对的胜利与压制。
这与百年前,他们初次在山上对弈时,别无二致。
然而,棋盘对面的月见里,姿态却与往昔大相径庭。
黑死牟六只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对面。
月见里整个人几乎瘫倒在榻榻米上,一条腿随意地曲起,一只手的手掌托着后脑,另一只手的手指指尖则漫不经心地捻着一枚白子,缓缓转动着。
银白的长发随意铺散开来,几缕碎发垂落在他额前,衬得那张苍白的脸愈发少了血色,却也多了几分慵懒的恣意。
黑死牟沉默着。
他清晰地记得,最初相识时的月见里,无论是静立还是端坐,甚至是卧于床榻,姿态都是相当规整的,不会有丝毫逾矩。
为何仅仅过去百年,就变得如此……散漫无礼?
黑死牟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
棋局已至中盘。他的黑棋攻势如潮,已然占据了明显的优势。然而月见里的白棋,落子却愈发……飘忽难测。
从前,月见里的棋路虽然也时常出人意料,但总还遵循着某种对大局平衡的追求。
可如今,这些白子仿佛不是经由缜密思考落下,倒更像是……
“你的棋……有些莫名了。”
月见里此时正望着天花板出神,闻言,微微偏过头,雾红的眼睛里带着尚未聚焦的茫然。
“诶?没有吧。”他轻轻将指尖的白子按在棋盘边角,“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那枚白子落下,于当前激烈的中腹争夺而言,近乎是一手废棋。
“你永远不知道我的下一子会落在哪里。”
月见里支起上半身,手肘撑着矮桌,掌心托着下巴,带着点笑意看向黑死牟。
“可能是毫无关系的地方,也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关键之处。我可能很快就会输得一败涂地,也可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和你僵持下去哦。”
黑死牟看着月见里,看着他那副浑不在意,甚至带着点玩闹神态的模样,有些莫名的想:
他是不是……叛逆期到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黑死牟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月见里活过的岁月比他更久,论及实际年龄,甚至可称一声“前辈”。
可亲眼见证对方从一个清冷自持,礼仪无可挑剔的贵族公子,演变成如今这般……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棋路好像在梦游的模样,黑死牟真的有些不解了。
是因为与猗窝座那十几年的山林生活?还是被童磨纠缠得精神出了些问题?
黑死牟无法确定。
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月见里身上发生的变化。
那层始终笼罩着他的薄雾,正在一点点散去,露出底下更加鲜活的本质。
比起从前那个客卿“月见里先生”。现在的月见里,似乎更加的……像“人”了。尽管这种方式,在黑死牟看来,着实有些难以理解。
“嘛,黑死牟,”月见里似乎看穿了他沉默下的思忖,忽然开口,声音轻缓,“我其实,很喜欢这个世界的哦。”
他的目光掠过黑死牟,投向门外那光怪陆离,不断变换的无限城。
“喜欢这个世界……充满的未知与不确定。”
月见里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盘边缘划过。
“很有意思,不是吗?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遇见的人会带来怎样的故事,不知道明天的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就像无限城,你永远不知道推开下一扇门会看到什么。”
就像他的棋,沉醉于过程本身所带来的种种可能性。
黑死牟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一眼那由鸣女主宰的无限城。
“无限城不一样。”
黑死牟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无限城是由鸣女阁下控制的。只要她想,我们所踞的地板便会洞开,周遭的梁柱会扭转,一切变化……皆在她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六只眼睛重新聚焦在月见里身上。
“这并非你所说的‘未知’,而是……被操控的‘变数’。”
月见里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他很少这样明显地笑,嘴角弯起的弧度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生动了几分。
“啊,被发现了。”他像是恶作剧被戳穿的孩子,却没有丝毫窘迫,反而带着点狡黠,“确实,这里的‘未知’是鸣女阁下赐予的。但是呢……”
月见里拖长了语调,重新瘫倒回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的视线有些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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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被操控的变数,在它发生的那一刻,于我们而言,也是全新的,未知的体验啊。更何况……”
他侧过头,看向远处高台上那抱着琵琶的身影。
“鸣女阁下的心思,本身不也是一种难以揣测的‘未知’吗?”
黑死牟沉默了。
看着月见里那副彻底放松到近乎失礼的姿态,以及变得生动的语言和行为,愈发觉得是叛逆期到了。
不过……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黑死牟想。
最初的月见里,就像是被精心收藏在匣中的月光石,美丽冰冷,但易碎。而现在的他,无形无定,难以掌握,也因此……难以被摧毁。
他所经历的,是一场迟来了数百年的“成长”。
从母体时便被隔绝囚禁的十七年,到蹒跚学步,独自探索世界的百年游历,再到如今,开始真正与形形色色的人产生交集,并从中汲取养分,形成属于他自己的人格。
所有的事情,都是需要去经历的。黑死牟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无论是剑道呼吸,还是……如何成为“自己”。
良久,月见里轻轻放下指尖一直把玩的那枚白子,发出了“嗒”的一声轻响。
“在无限城待得也够久了。”他伸了个懒腰,动作间带着猫一般的慵懒与惬意,“我要出去玩玩啦。”
黑死牟没有出言挽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摆。
月见里走向茶室的拉门,在推开前,他回头看了黑死牟一眼。
“下次见面,再继续这局棋吧。”他笑着说,“说不定,到时候我能下出让你都感到惊讶的棋呢。”
话音落下,他推开门,便被鸣女送了出去,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