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郭对于鬼而言,确实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白日静悄悄的,晚上闹哄哄的,而这夜晚的喧嚣又足以掩盖许多不寻常的气息与动静。
并且这里的女人也多,各式各样的情绪与欲望,在月见里看来,简直是童磨那样存在的完美猎场。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月见里就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了那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身影。
运气真差。
月见里在心中默叹,此时几乎是想立刻就退回到片刻之前,掐灭那个关于童磨的联想。
这算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月见里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眼前这个七彩眼睛的家伙能立刻消失。于是他默然转身,寂月伞微旋,便欲悄无声息地融入另一侧的阴影。
欢快又黏腻的声音像跗骨之蛆,穿透喧嚣,钻入月见里耳中。伴随着声音的,还有那清晰的咀嚼和某种肢体被撕裂的湿濡声。
月见里的脚步顿住了,倒不是因为童磨,而是天空中忽然飘落的雪。
下雪了。
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无声息地降临,似乎试图用纯白来掩盖这巷弄深处的污秽。
而几乎同时,一股与周围脂粉香和血腥味格格不入的焦糊的味道,混着雪被风送了过来。
月见里顺着那焦味的方向望去。
就在不远处的街道上,蜷缩着两个勉强能看出是人的东西。
为什么说是勉强呢?
因为伏在上面的那个,如果说还能看出来是个濒死的少年的话。那被他用残破身躯死死护在怀里的,被火焰灼烧得面目全非,焦黑蜷缩的,就实在看不出那是个人了。
童磨显然也被这突兀出现的“风景”吸引了注意力。
“怎么了怎么了?”
童磨的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怜悯,嘴角还沾着新鲜的血迹,笑容却纯洁无瑕。
那个伏在上面的少年似乎听到了声音,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出乎意料地,他并未被童磨手中的人头和残肢,以及嘴角未干的血迹所吓到。
他的目光直直地撞上童磨的眼睛,也被月见里所清晰的看见。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月见里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没有恐惧,而更多的是刻骨的恨意和不甘。
“因为我真的很善良啊,没办法放着你们不管呢。”童磨歪着头,声音温柔又悲悯,“那个女孩子……应该快不行了吧?真可怜。”
白雪缓缓飘落,试图覆盖污秽却徒劳无功。
于是,绝美的恶鬼立于惨剧的中央,脚下是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却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向更深重的绝望伸出援手。
他的语气是那般理所当然,眼神又是那般清澈无辜,在走投无路的少年眼中,这就是天神的救赎吧?月见里这样想。
“我把我的血分给你们吧。”
童磨的声音带着诱哄,然后伸出手在指尖凝聚起暗红色的血珠。
“分给你们两个。只要被那位大人选上,就能成为鬼哦……”
他说着,还特意转过头,对着仍站在伞下,冷眼旁观的月见里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似乎是在寻求认同:
“对吧,小月亮?生命可是很珍贵的东西,必须好好珍惜才行呢。”
月见里对此不置可否,生命珍贵?从刚刚吞噬了鲜活生命的恶鬼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真是……毫无说服力呢。
但月见里也没有反驳,只是缓缓走上前去。雪落在他的伞面上,寂寂无声。他走到那对濒死的兄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那强撑着眼皮的少年齐平。
“要变成鬼吗?”
“来吧,变成鬼吧。”
童磨见月见里蹲在他们身边,也跟着又上前了几步,语气极近温柔蛊惑。
“你们有办法和我一样变成十二鬼月,甚至爬到上弦的位置吗?”
月见里没有理会童磨的话,依旧直视着少年的眼睛。
他很想知道,在这个少年眼里,此刻的选项究竟是什么。
是作为人,带着无尽的痛苦与屈辱,和怀中最重要的人一同死于这肮脏的雪夜?
还是抓住眼前这唯一可能延续的机会,并获得力量,哪怕代价是堕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明知前方是地狱深渊,但他别无选择,亦无路可退。
于是,那个伸出手的,就成了神明。那一方,就成了天堂。
少年看了看怀中几乎已成焦炭的妹妹,又看向童磨指尖的血液,最后,目光死死定格在月见里那双雾红的赤瞳上。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他眼中是放弃一切的决绝,和对未来的憧憬吗?
没有意外的结局。月见里想。
他看着童磨的指尖划破男孩的皮肤,将血液注入其体内。痛苦的嘶吼在雪夜中响起,新的恶鬼于绝望中诞生。
月见里缓缓站起身,重新撑好伞,后退几步,再次成为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血迹,却盖不住这世间的残酷。
月见里觉得这样,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有些时候,人比鬼更像鬼,他们施加的折磨,远比獠牙利爪更令人绝望。
而有些时候,鬼比神更像神,至少在绝境中,他们给予了“活下去”这个选项。
将他们逼成这样的,是人间的恶意,而不是恶鬼的凶残。
而此刻救起他们的,是鬼的血肉,而不是神佛的慈悲。
此时此刻,月见里站在雪中,撑着伞,觉得这一切,既可笑,又可悲……“鬼偶现慈悲,人常行鬼事。”莫名的,月见里又想到这句话。
但这样,就很好。月见里又想。
这一切,都很好。因为它们是如此真实,又如此有趣。
光与暗,善与恶本来就模糊不清,就像他,似乎对很多东西都模糊不清呢,无论是身份,还是情绪,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小月亮,你看,我又拯救了两个痛苦的灵魂呢!”
童磨似乎很愉悦,雪也似乎下的更大了,月见里决定再去童磨那里住几天好了,他有些不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