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下的雪覆盖上了万世极乐教的庭院,映着屋内透出的灯火,反倒比平日添了几分静谧。
月见里就这样打着伞坐在廊下,看着童磨像只餍足又寻求抚摸的猫,凑到他边上一块儿坐下。
其实童磨不说话的时候,月见里还是挺喜欢他的,猫儿这个美啊。
月见里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庭院里的积雪上,淡红色的瞳孔没有焦点。
“只是在想,‘选择’……有时候,或许并不存在。”他的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
“选择?”
童磨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般拍手。
“啊!是说他们吗?当然有选择呀!选择接受我的救赎,或者选择死掉嘛。
月见里对此不置可否。
对于绝境中的人,那真的能称之为选择吗?不过他也没有过多纠结,转而问道:“你还记得你变成鬼之前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呀!”童磨的回答轻快而肯定,甚至带着点炫耀,然后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的记性可是很好的哦。有时候如果哪里模糊了,像这样把手指插进去搅动一下,就想起来啦!”
饶是月见里,听到这惊世骇俗的言论,眼角也几不可察地微跳了一下。把手指插进脑袋里搅动?这种话从童磨口中说出来,竟然毫无违和感。
“你记得所有事?”
月见里看着他,有些惊讶,这算什么?只要有人还记得你,你就还活着,真的是带着信徒一起永恒啊……
“那你记得……你变成鬼之前,自己的事情吗?”
童磨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双手托腮,七彩的瞳孔望着庭院中的雪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啊,生下来就很特别哦。你看,这头发,这眼睛。”他撩了撩自己白橡色的发丝。
“我的父母觉得我是被神选中的孩子,一定能听到神明的声音。所以他们创建了极乐教。”
童磨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现在想来,他们真是愚蠢得令人绝望,对吧?这个宗教也无聊透顶。”说着,他撇了撇嘴,语气中带着不耐。
“可我看着他们那么认真,那么可怜的样子,就觉得,还是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好了。其实啊,我从来就没听到过什么神明的声音。”
月见里静静地听着。生而不同……这一点,似乎和他有点像。
“后来,那些信徒们就真的把我当成了神子,对着我一个小孩诉苦,祷告,希望我能带他们去极乐世界。”
童磨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
“那时候我哭了哦。我觉得他们太可怜了。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根本没有什么极乐世界,没有神明,也没有佛祖。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呀。”
“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觉得,我大概是为了帮助这些可怜的人获得幸福,才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吧?虽然方法……可能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童磨顿了顿看向月见里,歪了歪头,笑了笑。
“后来有一天,我母亲发现父亲睡了很多女信徒,就用刀把他活活砍死了。然后嘛,母亲自己也服毒自杀了。”
“当时啊,我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哦。只是觉得,血的味道好臭,处理他们的尸体……真的好麻烦。”
月见里看着童磨。与生俱来的情感缺失,与之相比起来,自己那因被囚禁而滋生的淡漠,倒像是后天的产物了。
童磨讲述这些时,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直到在十几岁时遇见了自己,他的语气才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后来啊我就遇见了你,小月亮,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不是人,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永恒……可惜你那天后就没有再来了。”
“不过好在,我在后面遇见了无惨大人……”童磨双手合十,眼中是愉悦。
故事讲完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月见里久久没有说话。同样是天生异相,被视为异类。
童磨被捧上了神坛,在虚伪的崇拜中长大,看透了人性的愚蠢与虚无,最终主动拥抱了鬼的身份,并将“吃人”视为一种扭曲的“救赎”。
那自己呢?
月见里的思绪飘回了那座终年垂着厚重帘幕的深宅别院。
同样是因为外貌的差异,他从降生起就被视为“鬼之子”,是不祥的诅咒。迎接他的不是崇拜,而是恐惧,厌弃和长达十七年的囚禁。
他的世界只有一片沉默和黑暗。没有父母关爱,没有玩伴,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
月见里对人类的认知,始于周遭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恐惧。他渴望阳光,渴望外面的世界,却连推开那扇院门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无惨的出现……
一个被奉为“神之子”,在众星捧月中看尽虚伪,主动堕入黑暗,以吞噬为救赎。
一个被斥为“鬼之子”,在孤独囚禁中尝尽冷眼,被动接受转化,在迷茫中徘徊。
“原来如此。”
月见里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这么一句。
童磨似乎对这短短四个字的评价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兴致勃勃地问。
“那小月亮呢?你变成鬼之前是什么样子的?也像我一样特别吗?”
月见里只是垂下眼睫,遮住了雾红色的眸子,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不记得了。”
月见里实在不觉得自己那短短的十七年的人类生活有什么值得说的事情,过于平淡和无趣。
更何况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百年了,他的记忆也没有童磨那样的好,现在能够记起来的,似乎只有每天夜晚的月光,和最后他放的那场大火了。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月见里穆然察觉,神与鬼,在此刻竟是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