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万世极乐教的。
童磨那一声声黏腻的“小月亮”和试图投喂人肉的行径,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饶是他几百年的养气功夫,也几乎要被消磨殆尽。
寂月伞在手中撑着,将他的身形与气息彻底敛入夜色。月见里需要距离,需要安静,需要让被童磨搅得一团乱的感知重新恢复清明。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于是只是信步由缰的,朝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人类的足迹总是无远弗届。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渐渐渗入一股甜腻而复杂的气息。
月见里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条与先前清冷街道截然不同的地界。
眼前是名副其实的不夜之地。
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是一座座气派非凡的“扬屋”与“茶屋”。
朱红色的门廊高耸,灯笼成串,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格子户障子后也都透出暖昧的灯光和婉转的丝竹声。
这就是游郭,是江户时代被划定的,合法存在的花柳街。这里是欲望的熔炉,金钱的销金窟,无数人在此沉溺,亦在此沉沦。
月见里撑着伞,融入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与他之前所见的任何地方都不同,这里的人,比月见里从前所见过的都更加的虚伪,也更加的丑恶。
衣着华丽的富商巨贾,故作姿态的武士,然后更多的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各色男子,脸上满是酒意和潮红。
但比起男人,更多的还是女人们。
她们穿着价值不菲的绮丽和服,发髻高耸,缀满珠翠,在门廊下或窗前巧笑倩兮,眼波流转,用尽浑身解数招揽着客人。
她们美丽,娇弱,能够很轻易的勾起男人们的欲望。
月见里在一家格外豪奢的居酒屋前驻足。
门内传来三味线悠扬的曲调和女子娇媚的歌声,伴随着男人们粗豪的笑声和杯盏碰撞的声响。
空气中食物的香气浓郁得化不开,那是寻常百姓一年也难得品尝一次的山珍海味。
“朱门酒肉臭。”
月见里的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这样一句古老的诗文。
此情此景,竟是如此的贴切。
这扇朱门内,燃烧的是足以让无数贫寒的家庭温饱数年的银钱,挥霍的是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欲望。
他微微侧身,目光越过这炫目的繁华,投向了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处。
就在这条流光溢彩的长街背后,仅一墙之隔,便是另一番天地。
狭窄又肮脏的巷弄里,弥漫着垃圾,污水和人的尸体。
低矮破败的木板房挤作一团,寒风中,隐约可见蜷缩在角落里的黑影。
那可能是连这花街最底层的工作都无法获得的人,也可能是被彻底榨干了价值后遗弃的人。
“路有冻死骨。”
诗文的下一句,自然而然地接踵而至。
月见里静静地站着,伞下的阴影将他与周遭的喧嚣和悲凉都隔绝开来。
人类惧怕恶鬼,但有些时候,月见里觉得,人比鬼更像鬼。
那为什么总是如此呢?
他们为什么可以为了自身的片刻欢愉,而一掷千金,却又对于同胞的苦难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
那些在茶屋内一掷千金的豪客们,或许只需从指缝间漏出些许,就足以让墙后巷弄里的几个人活过这个寒冬。
但他们不会的,月见里想。
他们的怜悯与慷慨,早已在醉生梦死中被消磨殆尽,又或者,那根本就是从未真正存在过的东西。
而那些在花街中挣扎求生的游女们,她们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
今日或许还是众星捧月的花魁,明日就可能因为色衰爱弛或债务缠身,坠入比巷弄中那些贫民更加不堪的深渊。
她们美丽,娇弱,没有了倚仗,轻易就会死去。
生命在这里,轻贱如草芥。
月见里静静地站着,雾红色的眼眸里倒映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切。
造成这样极端的不同的是什么呢?月见里想,是冰冷的金钱,是赤裸的欲望,还是这巨大的不平等呢?
可无论怎样,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更何况他只是一只鬼。
他只是在某些时刻,某些地方,确实会对人类的种种行为产生无法抑制的,巨大的厌恶来。
月见里突然的,又想起了童磨所说的“救赎”。
于是忽然觉得,或许对于深陷于此种绝望中的人类而言,那未尝不是一种救赎。
无论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