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宅邸上空的空气变得凝固,连往日里沁人心脾的紫藤花香,也似乎被沉重而黏腻的悲怆所浸透,变得滞涩起来。
夫人的病来得又急又凶,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摧折了庭院中最柔美的那株垂樱。
精湛的医术和珍贵的药材也未能挽留住她逐渐消逝的生命力,不过月余,便彻底沉寂了下来。
丧仪过后,巨大的悲伤笼罩了整个继国家。
继国严胜的变化最为显着。他几乎彻底沉默了,往日里那份属于少年的光彩,此刻只剩下坚毅。
他变得更加寡言,行事也愈发刻板严谨,然后疯狂地投入到剑术练习和家族事务的学习中,试图用身体的疲惫和责任,来填补母亲离去后那巨大而无措的不安。
月见里在深夜的庭院里找到他时,他正对着练习木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劈砍的动作,喘息粗重,汗湿的额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握剑的虎口甚至隐隐渗出血丝。
月见里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房间端来一杯微烫的茶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茶杯轻轻放在廊下的地板上,距离严胜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便静立在一旁看着他。
严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侧过头,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那杯热气袅袅的茶,又看向阴影中的月见里。
那双淡红色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安慰又或是怜悯。然而,在这被巨大悲伤包裹的孤寂夜晚,这个人只要站在这里,就足以成为一个支撑。
严胜走过去端起茶杯,将微烫的液体一饮而尽。温热的暖流短暂地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他看向月见里的眼神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上了一种近乎依赖的寻求。
寻求一种认可,认可他撑得住;寻求一丝安慰,安慰他不必如此恐慌。
月见里当然看得出来,看得出那双总是努力维持着冷静和骄傲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迷茫和无助。
但是月见里并不明白,不明白他该如何做才能给面前这个少年一点继续下去的力量。所幸还好少年也不需要他做出什么反应来。
继国严胜看着月见里,向前踉跄了一步,然后伸出双臂,极其僵硬地环抱住了他的腰,将额头深深抵在他微凉的肩膀上。
月见里微微一怔。
人类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他能感觉到少年紧绷的身体和那强忍着的呜咽。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宣泄方式。
他并没有躲开,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又或许是因为他察觉到 这样也许能让那个少年好受些。
于是月见里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任由严胜靠着。
这个拥抱很短暂,短暂得如同一个错觉;但又很漫长,漫长得让月见里觉得又过了一个百年。
不过这些对于继国严胜来讲,不过是几次心跳的时间,他就猛地松开了手,急速地向后退了一步。
严胜低下头,然后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多谢。”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月见里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下。
月见里低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上被泪水洇湿了一小块的衣料,又抬眼望向严胜消失的方向。
他依旧无法完全理解那短暂又漫长的拥抱里蕴含的复杂情感,但他能够明白,这样的一个拥抱应该能够给予那少年一些……支撑。
————
而另外一个继国家的次子,缘一,则变得更加安静,他不再时常去找月见里,也不再去看兄长练剑。
他常常独自待在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那个小茶室里,一坐就是整整一天,或是沉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尽管父子间依旧疏离,无话可说。
他那双总是映照着世界本质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哀雾,更加难以看清情绪。
月见里有时会找到他,就像找到严胜一样。他不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坐在缘一身旁,隔着一段恰当的距离,一同望着庭院里枯山水纹路,或是水中悠游的几尾锦鲤。
他不懂这种深刻的悲伤,但他能识别出缘一周身弥漫的、名为“痛苦”的情绪。
缘一偶尔会侧过头看他一眼,那双通透的眼睛仿佛想从月见里这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或是寻求一些理解。
但这注定会让缘一感到失望,月见里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不过好在这份无声的陪伴,在缘一看来,已是莫大的温柔了,这样就很好。
————
压抑的气氛持续发酵,直到某日傍晚,继国家的当主将严胜和缘一唤至跟前。
月见里虽未在场,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那之后,宅邸内弥漫着的是比悲伤更大的死寂。
决定已经做出。
为了家族的稳固,也为了消除所有潜在的不安定因素,父亲决定将次子缘一送往遥远的寺庙,正式出家,为家族祈福。
消息没有正式公布,但宅邸中的每一个人都仿佛感知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离别。
严胜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
当他再次出现时,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看向缘一的眼神很复杂,有不舍,有愧疚,更有一种巨大的恐慌。
母亲走了,缘一也要被送走,那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期望、所有沉重的未来,都将会完完全全、毫无缓冲地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飞快地推向既定的位置,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
而缘一,几乎是立刻的也察觉到了兄长身上那山崩地裂般的压力。他也明白了父亲这个决定背后所有的含义。自己在这个家里,终究是多余的。自己的存在,只会让哥哥更加艰难。
于是离家的念头,在那个夜晚,在他心中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他不能待在家里,也并不想去寺庙,他只有离开。
————
于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月光洒进了走廊。
缘一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物。他的动作很轻,他不想吵到任何一个人,他想就这样默默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