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秘境入口处,那扇奇异的金属大门经缓缓开启,凌土的身影从容步出。依旧是那身锦袍,依旧是那张年轻的脸庞,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已判若两人。
不再是少年人的跳脱与试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与洞察。他脊背挺直如松,眼神深邃似海,仿佛能洞穿虚妄,直抵本质。那嘴角噙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并非轻浮,而是一种看透世事变迁后的了然与从容。
“公子!您这么快就出来了!”素春一个箭步迎上前,美眸中带着关切与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惊讶。在她感知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的凌土却像是经历了数十年的沉淀。
一旁的灵茧长老,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中精光一闪,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他双手合十,声音带着醇厚的禅意:“阿弥陀佛!孺子可教,当真孺子可教!小小年纪,经此一遭,道心竟能沉稳如斯,比老衲预想的,还要高出七分不止!”他微微摇头,感慨道:“老衲在此看守秘境三百余载,所见入秘境者不知凡几,醒来后或痴傻、或狂笑、或泪流满面者居多。如小友这般,眼神清明,气息内敛,神情自若仿佛只是出门散步归来的,实属罕见,罕见啊!”
凌土对灵茧长老的赞誉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素春,问道:“素春,我进去多久了?”
素春连忙回答:“公子,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凌土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波澜。在那浮生若梦的幻境中,他可是实实在在度过了百年光阴,经历了文明的兴衰、情感的纠葛、硅基生命的崛起与终极的宇宙审判。“原来如此,内外时间流速,竟差异至此。”
他略一思索,心中已有决断,对素春道:“素春,你也进去体验一番。我在外面等你。”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一位长辈在安排后辈的修行课业,浑然忘了自己其实比素春还小一岁。
“里面有三副水晶棺椁,你躺进中间那副便可。”他补充道,言语间透露出对秘境内部的了解,更显其经历的不凡。“莫要耽误,速去速回。”
素春看着他,只觉得此刻的凌土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可靠感,让她生不出丝毫反对的念头。她乖巧点头:“好的,公子在此等我。”说罢,不再犹豫,身影一闪,便没入了那扇奇异的金属大门。
凌土目送她消失,这才缓步走到灵茧长老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远方的云海山峦,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似笑非笑的深沉表情。
两人静立片刻,凌土忽然开口,声音平和:“灵茧师傅,可否给晚辈讲讲,您当年进入这秘境时的所遇所感?想必……定是记忆深刻,终生难忘吧?”
灵茧长老闻言,不由得失笑:“老衲还未探你的底,你倒先问起我来了!”他虽如此说,却并未拒绝。他沉吟片刻,仿佛在岁月的长河中打捞尘封的记忆,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随后才用一种悠远而带着复杂情绪的语调,缓缓道来:
“当年……老衲八十岁时,便已臻至金丹初期。在同辈之中,堪称翘楚,难免心高气傲,目空一切。有同门师兄撺掇,说此地秘境如何神奇,能体验别样人生。彼时年轻气盛,自觉功法佛理皆不输人,又有何惧?便欣然前来。”
“那‘浮生幻境’,确实非同小可。”灵茧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在那个世界,我出生在一个名为‘雪国’的鼎盛强国,家境优渥,父母慈爱,兄弟姐妹和睦。从小便是无忧无虑,上学、嬉戏、骑马、射箭、游泳……各种运动,尽情体验,仿佛天地间再无烦恼。”
“后来,慢慢长大。科技日新月异,另一个叫‘星国’的国度竟然后来居上。而我的故国雪国,经济崩溃,一落千丈。家族随之倾覆,我也从云端跌落,不得不在年纪轻轻时便独自挣扎求生。后来,也如寻常人般结婚生子,组建了家庭。”
“随着科技文明不断发展,世界看似越来越美好。在我四十岁时,竟已无需工作,社会供养着所有人。那个时代,物质极大丰富,讨论最多的话题,便是机器文明的终极形态究竟会是如何?世界一片和平,但……和平得有些无聊。我平日最爱驾车驰骋,入山打猎,游历名山大川,日子倒也快活。”
“可惜,好景不长。”灵茧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幻境中出现了一位被称为‘终结者’’的存在。我们都骂他是魔鬼,如今想来,他或许是利用了那个世界的某种规则漏洞。他以其恐怖的财富,不断收购企业、土地、乃至山川河流……到最后,整个星球,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私产!”
“我再也不能随意开车,不能自由打猎,甚至……不能随意远行。孩子们在那个看似完美实则禁锢的世界里,纷纷患上了各种精神疾病,焦虑、抑郁都成了寻常。我……也像是被圈养的野兽,体验过广阔天地后,再被关入精致的牢笼。虽然仍有网络游戏、虚拟空间可供消遣,但灵魂深处的痛苦与日俱增。我变得……无比愤怒!”
“这样的日子,又煎熬了二十年。”灵茧苦笑一声,“那个虚幻的世界,至少让我身体始终保持年轻。但我的心,却在日复一日的禁锢中,慢慢腐烂。孩子们各自成家,我与伴侣也最终分离,一个人孤独地住在那间不再属于我的‘破房子’里,带着一副永不衰老的皮囊,却怀着一颗日益腐朽的心。”
“直到我六十岁那年,毫无征兆地,机器大战爆发了。”他的语气带上了当时的惊愕与茫然,“星国的机器军团,仿佛从天而降,从地底钻出,从四面八方涌来,攻击我们这边的机器军队!我们之前根本不知道它们隐藏了如此力量!仿佛一夜之间,世界就变了样。”
“但最让我愤怒的是,那些机器互相残杀,却根本不攻击人类!我感觉自己像被无视的蝼蚁,积压了数十年的怒火彻底爆发!我拿起家中的猎枪冲上街道,和许多像我一样愤怒的人,向着那些冰冷的钢铁造物发起了进攻!”
“很可笑,是不是?”灵茧看着凌土,眼中有着当时的疯狂残留,“它们冰冷,没有人性,甚至不会还手。我们只能打坏一些小型机器。那些真正强大的,刀枪不入,我们无能为力。但更让我心寒的是,有些人类,竟然看不惯我们的行为,拿起武器站在了机器那边,与我们自相残杀!”
“有些胆小的放下了枪,而我……被愤怒吞噬的我,已经分不清敌友,我忘了人与机器的区别,忘了自己是谁!忘乎所以地冲向了那些‘保护’机器的人……然后,六十岁的我,就在那场莫名其妙的混乱中,被人……打死了。”
灵茧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醒来时,便已回到了这里。当时八十岁的我,对着那仿佛真实度过了的六十年,震撼得无以复加。很久,很久,我都无法分辨,哪个世界才是幻境。而那个愤怒的我,似乎也被带回了这个世界。”
他语气变得沧桑而无奈:“从此,我的修行之路变得异常艰难。心魔丛生,嗔念难消。如今快四百岁了,却仍困于金丹中期,寸步难行。而我那些当年的师兄弟,最不济的也已至金丹后期,甚至有人已窥化神大道。”
“如今,老衲谁也不怪,只怪自己道心不坚。”灵茧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释然,“于是向寺中请命,来此秘境做个看守。此处清静,亦能与诸位入秘境者交流心得,听他人故事,观自身心魔,也算是一种……化解心中块垒的方法吧。”
灵茧简略却充满真情实感地讲述完自己的经历,旁边引路的小和尚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机器、虚拟、终产者,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只能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师叔祖。
就在这时,秘境金属大门再次开启,素春的身影踉跄着跌了出来。
与凌土的沉静截然不同,她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失焦,仿佛神魂都被抽离了一般,脚步虚浮,摇摇晃晃,甚至扶着旁边的石壁干呕了几下,显然受到了极其剧烈的精神冲击。
灵茧看着素春的模样,只是微微叹息,并未多言。这等反应,他见过太多了。
凌土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似笑非笑中多了一丝了然,他上前一步,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素春,声音平稳地问道:“素春姑娘,这还不到一炷香,怎么就出来了?”
素春猛地抬起头,看向凌土的眼神充满了陌生、迷茫,甚至有一丝恐惧,她声音颤抖,带着不确定:“你……你是?”
凌土立刻明白,素春在幻境中必然也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可能数十年,甚至更久。对于在这个真实世界仅度过十六年光阴的少女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庞杂而真实的“另一段人生”记忆,足以让她认知混乱,难以分辨虚实。而他俩相识不过一日!可能已将自己忘得干净!是自己让她进去的,亦是有意为之!终究是害她经历了这番煎熬。
他心中掠过一丝歉意,怕她跌倒,便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准备带她离开。
“小友留步!”灵茧长老忽然开口,目光灼灼地看向凌土,“小友尚未讲述你在幻境中的经历,不妨说来,也让老衲听听,权当结个善缘。”
凌土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灵茧师傅,你口中的那个‘终结者’……他在那个世界,有名字吗?”
灵茧长老微微一怔,随即陷入回忆,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缓缓道:“有。他和你……同名同姓,都叫——凌土。”
他紧紧盯着凌土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答案,语气变得凝重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你……不要告诉我,你就是他?!”
此刻,灵茧长老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跳动,一只手掌依旧立在身前,另一只垂下的手却已悄然攥紧,周身气息隐隐波动。三百年的嗔怨,似乎在这一刻被点燃。
凌土面对这位金丹中期长老隐隐散发出的压力,神色不变,淡然道:“我才刚来此秘境,怎会在你之前出现于那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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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茧却步步紧逼:“游历此秘境者众多,我们出来之人亦互有交流。无论进入先后,我们所经历的,似乎是同一个时代背景!虽国度不同,立场各异,但竟有不同批次进入秘境的人,在幻境中相互结识!可他们在此界,却素未谋面!这难道不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悖论吗?!”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质问:“佛法有云,一念即三千,成住坏空,无我无常!老衲参悟那些玄理已有心得,今日,只想要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凌土迎着他逼视的目光,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虽然只有筑基中期的修为,但那历经文明生灭、见证宇宙审判所沉淀下的气势,竟毫不逊色!他凛然正色,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
“我,便是终结者!”
“你……!”灵茧长老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紧!在那个世界,他是被对方庞大资本帝国碾压的底层蝼蚁,积压了三百年的愤怒、不甘与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周身灵力不受控制地鼓荡起来,竟欲动手!
旁边的小和尚吓得连连后退,尖声叫道:“师叔祖息怒!我佛门中人当恪守戒律,戒贪、戒嗔、戒痴!不然会坏了修行,断了缘法!他们都是寺中香客,不可因此乱了道心!”
“戒嗔……戒痴……”小和尚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狠狠敲击在灵茧的心头。他积蓄起来的气势骤然溃散,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脸庞,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呵呵……哈哈哈……”他发出痛苦而自嘲的低笑,“三百年……口口声声说放下,心中却满是介怀!自己何曾真正化解了那份愤怒?几百年的佛法,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心境竟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沙弥通透……”
小和尚见状,连忙对凌土合十道:“施主,还请快快离去吧!师叔祖他……心绪烦乱,多有得罪,万望莫怪!”
凌土深深地看了一眼陷入痛苦自省中的灵茧长老,对那小和尚回以一个理解的微笑,不再多言,揽着依旧神情恍惚的素春,御起刀光,破空而去。
飞出霞光岛,凌土直接带着素春来到霞光仙城,通过传送阵离开了天流岛。当他们在原燎岛的广崟仙城短暂停留时,凌土注意到城中那座标志性的寒雷塔黯淡无光,昔日照亮全城的佛光已然消失,只剩一片令人不安的灰暗。
他向身旁的传送执事及往来修士打听,众人却皆目光闪躲,讳莫如深,无人肯答。凌土心知有异,却也不便多问,亮出北极玄灵宫的客卿令牌,直接坐上传送阵前往北域。
在北极玄灵宫,他拜见了宫主阳巅峯,简略禀报了这一年多的游历,言明秘境体验已然圆满,需回宗门复命。阳巅峯见他气息沉凝,目光深邃,知其必有收获,也未多留,勉励几句便由他去了。
在玄灵宫盘桓数日,主要是为了让浑浑噩噩的素春稍作适应,凌土才带着她再次踏上传送阵,来到东域紫霄震雷宫辖下的兜殷仙城。
于此地,凌土并未急着赶路,而是陪着素春漫游了数日,赏景散心,耐心开导,试图化解她心中那现实与幻境交织的混乱心结。直到见她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开始能接受这个世界的“真实”,凌土才放下心来。
随后,他们传送至东部元泰仙城,来到了熟悉的百草丹阁。
“凌土小子!!”郝凌云一见是他,顿时惊喜交加,一个熊抱就将他搂住,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好家伙!几年不见,蹿这么高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目光瞥见凌土身后气质温婉、容颜秀丽的素春,凑到凌土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行啊你小子!才多大年纪,这就开始……结交道侣了?是不是跟着你那个不靠谱的师兄凌河学坏了?”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说道:“对了,江晚那丫头最近来得也少了,神出鬼没的,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大事。”
凌土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听到凌河江晚的名字也生起一缕惆怅!
在百草丹阁,凌土又陪伴了素春一段时日,直至她彻底从幻境的阴影中走出,完全接纳了当下。至此,凌土才终于决定,带着素春,踏上返回神精门的归家之路。
云海之上,刀光平稳飞行。素春依偎在凌土身边,望着脚下飞速掠过的山河,轻声问道:“凌土,我们离家……还有多远?”
凌土侧过头,看着她恢复神采的眼眸,目光温柔,笑道:“八万里路程,十日便到!”
素春闻言,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她轻轻地将头靠向凌土的肩膀,依偎在他怀里,声音柔柔地,带着全然的信赖:
“嗯,多少日子……都可以。”
刀光划破长空,载着历经浮生幻境洗礼的少年与少女,向着家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