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大宗门使者离去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落云坊市内外漾开层层涟漪。不到三日，各种传言便甚嚣尘上。
有人说李狗蛋不识抬举，自毁前程；有人说他恃才傲物，连青岚宗和药王谷都不放在眼里；也有人暗中猜测，这位星针神医手中定然握有惊世传承或宝物，才有底气拒绝如此优厚条件。
坊间议论纷纷，青囊堂内的气氛却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狗蛋依旧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在讲经堂，带领弟子研读医典，随后坐诊、指导、修炼，有条不紊。
只是，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显现。
先是几位原本与青囊堂有药材供应往来的小商行，突然以“货源紧张”、“路途不便”为由，减少了供货量，甚至有一家直接终止了合作。接着，落云坊市几家原本对青囊堂颇为客气的店铺，态度也冷淡了几分。甚至连清溪观内部，也有少数弟子私下议论，觉得李长老“过于清高”，可能影响清溪观与两大宗门的关系。
这些变化，自然逃不过狗蛋和林婉清的眼睛。
“师尊，百草堂的霍掌柜昨日派人传话，说他们库存的‘七星草’和‘月见藤’暂时无法供应了。”林婉清整理着手中的账目，眉头微蹙，“这两味是配制‘清心宁神散’的主药，库存只够支撑半月。坊市其他几家药铺，要么没有存货，要么价格高了三成。”
狗蛋正在查看一枚新近收来的“地脉石”，闻言抬起头：“是有人打了招呼？”
林婉清点头：“婉清私下打听过，百草堂的霍掌柜与药王谷有些远亲关系。另外，减少供货的那几家商行，背后似乎都有青岚宗外围势力的影子。”
“意料之中。”狗蛋神色平静，“拒绝了人家的橄榄枝，总要承受些压力。这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看我们是否会因此动摇，或者……是否会去求他们。”
“那我们……”
“药材之事，不必急于求人。”狗蛋放下地脉石，“我记得药圃第三层试验田里，移栽了几株‘七星草’和‘月见藤’的变种，长势如何？”
林婉清眼睛一亮：“碧瞳照料得很好，虽然年份尚浅，但药性已不弱于普通三年生的。只是数量太少……”
“让碧瞳用它的天赋催生一批，解燃眉之急。同时，派人去更远的‘黑水集’和‘风鸣谷’收购。价格高些也无妨，我们暂时还承受得起。”狗蛋顿了顿，“另外，传话给方源和柳清荷，从今日起，普通弟子的‘清心宁神散’配额减半，优先保证重症患者和丹房研究之用。告诉他们原因，不必隐瞒。”
“是。”林婉清应下，犹豫了一下，“师尊，还有一事。近日坊间有些流言，说我们青囊堂故作清高，实则待价而沽；还有人说您拒绝宗门，是因为……因为手中握有上古邪医传承，不敢示人。”
狗蛋笑了笑：“跳梁小丑，不必理会。我们行医济世，问心无愧，流言蜚语伤不了根基。倒是那些真正需要救治的人，他们的看法，才至关重要。”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正在药圃里忙碌的碧瞳和几名杂役弟子：“婉清，你可知我为何坚持不加入任何宗门？”
林婉清沉思片刻：“弟子愚见，师尊是想保持医道的纯粹与独立，不受门派纷争和利益纠葛的影响。”
“这是一方面。”狗蛋转过身，“更重要的是，我想探索一条不同的医道之路。宗门传承固然体系严谨、资源丰厚，但往往也意味着固化和束缚。医道之本，在于‘因人制宜’、‘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天地万物皆在变化，病症千奇百怪，岂能固守成法？”
他眼中泛起思索的光芒：“青岚宗剑道凌厉，药王谷丹术精微，皆有所长。但他们的医道，多是服务于修行、战斗、或是特定的阶层。而我想要的医道，是真正面向众生，调和阴阳，守护最根本的‘生机’。这需要更广阔的视野，更自由的实践，甚至……可能需要打破一些现有的规矩和认知。”
“青囊堂虽小，却是一块试验田。在这里，我可以尝试将《青囊经》的古老智慧，与当下的实际结合；可以探索《青囊造化诀》调理天地的可能；可以按照‘青囊六诫’的理念培养弟子；可以救治任何前来求诊的人，无论他是仙是凡，是善是恶。”
“这条路或许艰难，资源或许匮乏，但每一步都踏在自家心坎上。这份自由与践行本心的可能，是任何宗门地位和资源都无法替代的。”
林婉清深深一拜：“弟子明白了。师尊之道，在于心，在于行，不在于名与位。”
狗蛋颔首：“明白就好。去忙吧。记住，外界的压力，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守得住本心，经得起风浪，道才能坚，路才能长。”
药材短缺的压力，在狗蛋的调度和碧瞳的努力下，暂时得到了缓解。但真正的考验，很快以另一种形式到来。
七日后，一名伤势极重的修士被同伴抬进了青囊堂。
伤者是一名中年散修，面色青黑，胸口一道贯穿伤，伤口边缘腐烂流脓，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更棘手的是，伤口中隐隐有细小的黑色虫影蠕动。
“蚀骨毒蛆！”柳清荷检查后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南疆‘五毒教’的歹毒手段，毒蛆入体，蚀骨吸髓，极难根除。需要以纯阳真火配合特定药物，才能逼出。”
伤者的同伴，一名满脸刀疤的汉子焦急道：“李前辈，求您救救我大哥！我们兄弟在探索一处古修洞府时，误触了机关，引出了这鬼东西！坊市里其他医馆都说治不了，或是不敢治……”
狗蛋上前仔细探查。毒蛆已深入肺腑，伤者生机微弱，确实危在旦夕。以他如今金丹期的修为和医术，配合神农针的破邪之力与《青囊造化诀》调理生机的法门，救治虽有难度，但并非不可能。
然而，就在他准备施治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几名身着统一青色劲装、胸口绣着药炉标志的修士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面色冷峻的筑基后期修士。他们显然来自药王谷。
冷面修士瞥了一眼伤者，对狗蛋拱手道：“李堂主，此人所中乃南疆‘五毒教’秘传蚀骨毒蛆。五毒教与我药王谷素有嫌隙，其毒术阴损，常以活人试毒。按我药王谷规矩，凡中五毒教秘毒者，须查明身份来历，与五毒教无关者方可施救，以防资敌或卷入恩怨。”
他语气虽还算客气，但话语中的意味很明显：药王谷不希望你治这个人，至少不能轻易治。
伤者的同伴闻言怒道：“放屁！我大哥清清白白散修一个，从未与什么五毒教有瓜葛！你们药王谷见死不救，还不让别人救？”
冷面修士冷冷道：“规矩便是规矩。李堂主如今持我药王谷客卿令，也算半个药王谷之人，行事当顾及药王谷立场。”
这是拿“同盟”和客卿令来施压了。
堂内弟子和求诊者都看了过来，目光集中在狗蛋身上。林婉清、方源等人面露担忧。
狗蛋神色平静，对那冷面修士道：“阁下如何称呼？在药王谷任何职？”
冷面修士一怔：“在下赵铭，药王谷外务执事。”
“赵执事。”狗蛋点点头，“首先，李某持客卿令，是药王谷客卿，并非药王谷弟子或属从，无须遵循药王谷内部规矩。其次，青囊堂自立堂之日起，便有‘仁心平等’之诫：凡求诊者，无论仙凡、贵贱、善恶、人妖，皆当一视同仁，尽心救治。不得因身份、恩怨而有所偏颇、推诿、怠慢。”
他看向气息奄奄的伤者：“此人此刻，只是我青囊堂前一位生命垂危的病患。他是善是恶，与谁有仇，是否该救，应由我判断，而非他人指摘。即便他真是五毒教中人，此刻求医，我亦会救。救活之后，他是束手就擒还是继续为恶，那是他与天下公道之间的事，非医者之责。”
“你……”赵铭脸色一沉。
狗蛋不再理他，转身吩咐：“清荷，准备‘纯阳化毒散’和‘金针渡厄汤’。方源，取我的神农针来，再取三根长针，以真火炙烤。婉清，准备静室，闲杂人等清场。”
“是！”柳清荷、方源、林婉清齐声应道，立刻行动起来。
赵铭脸色难看，却也不敢在青囊堂内强行阻止一位金丹真人，只得冷哼一声，带人退到一旁，冷眼旁观。
救治过程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狗蛋以神农针镇住伤者心脉与主要脏器，以纯阳真元配合特制药物，将深入体内的毒蛆一点点逼出、灭杀。又以《青囊造化诀》引动温和的生机之力，缓慢修复被毒蛆侵蚀的骨骼与内腑。
当最后一缕黑气从伤者口鼻中溢出，伤口开始流出鲜红的血液时，堂内众人无不松了口气。伤者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面色已转为苍白，呼吸平稳下来。
“毒已拔除，但元气大伤，需静养三月，按时服药。”狗蛋收针，写下药方递给伤者同伴，“诊金与药费，按堂内标准收取。”
伤者同伴千恩万谢，付清费用后，小心翼翼地抬着伤者离去。
赵铭等人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此事很快传开。
李狗蛋不惜得罪药王谷使者，坚持救治“可能”与五毒教有关的伤者，再次彰显了他“仁心平等、不问出身”的行医原则。坊间对此议论更加两极分化：敬佩者誉之为“真医者”，诋毁者讥之为“迂腐”或“故作姿态”。
但无论如何，青囊堂在普通散修和底层修士心中的地位，却更加稳固了。不少原本犹豫的求诊者，也因此坚定了选择。
夜深人静，狗蛋独坐静室。
今日之事，看似是一次普通的诊治，实则是一次立场与原则的公开宣示。他清楚，这可能会进一步“得罪”药王谷，甚至影响所谓的“同盟”关系。
但他不后悔。
医者若不能坚守“生命至上”的本心，而被门派恩怨、利益纠葛所左右，那便失了根本。今日退一步，明日就可能退十步，最终沦为宗门斗争的工具，与他的医道背道而驰。
“只是，压力会越来越大。”狗蛋轻抚怀中的药王谷客卿令。这枚玉牌此刻显得有些烫手。“同盟”的基础是互利，若对方觉得无利可图，或觉得难以控制，这层关系便可能名存实亡。
他取出云圃残片，残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银光，其中一块的边缘纹路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丝。
“或许，是该加快步伐了。”狗蛋喃喃道。提升自身实力，完善《青囊造化诀》，探寻云圃之谜，才是应对一切压力的根本。
他闭上眼睛，心神沉入丹田。青囊金丹缓缓旋转，八卦虚影明灭，与怀中残片产生着微弱的共鸣。一种玄妙的感应，似乎在指引着南方某个遥远的方位。
窗外，月色清冷。
青囊堂的灯火依旧明亮，映照着堂前那块刻着“青囊六诫”的青玉石碑。
拒绝加入宗门，坚持自由行医。这条路注定孤独，也注定充满挑战。但狗蛋相信，只要守住这份本心，践行这份医道，再难的路，也能走成坦途。
而这间小小的医馆，这群秉持仁心的弟子，便是这条路上，最坚实的基石与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