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烟味浓得在那盏老式吊灯周围形成了一圈光晕。
“乱弹琴。”
说话的是省里请来的电力专家,姓周,头发花白,手里那份《明州市光伏产业重组方案》被他卷成了筒,敲得桌子砰砰响。
“陆副市长,我知道你急着给老百姓填窟窿。但你这是把窟窿越捅越大。”周教授把眼镜摘下来,哈了口气,“搞光伏,国际上都是搞大型地面电站。你搞这个什么……屋顶分布式?还要把这些设备抵给那些集资受害人当赔偿?”
他环视一圈,指着窗外:“那是几万户人家,不是几万个实验室。维护谁做?并网怎么并?德国人都不敢这么干。”
财政局长陈国华缩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不敢吭声。
昨晚那场抓捕动静太大,赵得柱虽然落网,但钱只追回来三成。剩下七成的窟窿,就是个定时炸弹。
陆沉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一支红蓝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周教授。”陆沉停下笔,“德国人不敢干,不代表这事不成。”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违背经济规律!”周教授急了,“现在多晶硅价格高企,你让老百姓在屋顶装这玩意儿,发电效率低,回本周期长达十五年。这不是拿废铜烂铁糊弄人吗?”
陆沉没反驳,只是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图纸。
那是他昨晚熬夜画的。
“我不搞多晶硅。”陆沉把图纸推过去,“我们搞薄膜。用齐伟留下的那些烂设备,改条线,生产非晶硅薄膜组件。”
“那东西效率更低!”
“但它轻,便宜,弱光性好。”陆沉的声音很稳,像是在说一件已经发生的事实,“而且,我联系了西门子。”
周教授愣了一下:“西门子?”
“西门子一直想进军华东的逆变器市场,但没路子。”陆沉点了根烟,火苗跳动,“我拿明州三万个屋顶做置换,让他们来明州建厂,提供全套并网技术。作为交换,他们要在明州设立研发中心。”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陈国华咽了口唾沫:“陆市长,这……这能行?老百姓能答应把手里的欠条换成这几块黑玻璃?”
“他们没得选。”陆沉弹了弹烟灰,“要么拿三成现金走人,要么拿这套设备,签二十年并网协议,每个月坐着收电费。这叫债转股。”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脑海里的档案库翻开了一页。
2002年,欧洲将遭遇百年不遇的能源危机,电价飙升。随之而来的是对中国光伏产品的反倾销调查。
但分布式光伏,不在制裁名单里。
而且,就在下个月,国家发改委将出台第一份《关于鼓励分布式能源发展的指导意见》。
这步棋,他比所有人都快了半个身位。
“干吧。”陆沉转过身,“出了事,我担着。”
……
三天后,城西老旧小区。
几辆黄色的工程吊车停在路边,带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往楼顶运送支架。
围观的群众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真给装啊?”一个大妈手里攥着张红色的协议书,那是用赵得柱的欠条换来的,“这玩意儿晒晒太阳就能吐钱?”
“听说是德国技术。”旁边的大爷背着手,“反正钱也要不回来了,死马当活马医呗。陆市长说了,这电网公司每个月给结账,比存银行强。”
工程刚进行到一半,两辆印着“城建监察”的面包车突然冲了进来。
车门拉开,下来七八个穿着制服的大汉。
领头的是个胖子,腋下夹着个黑皮包,一脸横肉。
“停!都给我停下!”胖子指着正在吊装的工人吼道,“谁让你们在这儿施工的?有许可证吗?有高空作业资质吗?”
工头从楼顶探出头:“我们是市政府重点工程……”
“少拿鸡毛当令箭!”胖子吐了口唾沫,“我是市建委执法大队的。这小区是老旧建筑,屋顶承重没经过鉴定,严禁私搭乱建!都给我拆了!设备全部扣押!”
几个执法队员就要冲上去抢工人的工具。
人群骚动起来。
好不容易看到点回本的希望,这又要被掐灭?
陆沉的车刚到路口,就看见了这一幕。
“陆市长,是王书记的人。”司机小王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紧,“建委那个胖子叫张大炮,是王建平的小舅子。这是故意给您上眼药呢。”
这一招很阴。
不说项目不行,就卡你程序。你要鉴定承重?行,排队吧,排个三年五载,黄花菜都凉了。
陆沉没下车。
他看着窗外那个嚣张跋扈的胖子,拿出了手机。
没打给王建平,也没打给市局。
他翻出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那是京城的区号,转接的是汉东省省长办公室的私人线路。
电话响了两声就通了。
“我是陈国栋。”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带着点翻阅文件的沙沙声。
“陈省长,我是陆沉。”
陆沉把车窗降下一条缝,让外面的吵闹声传进去一点。
“怎么?去明州还没一周,就来找我诉苦了?”陈国栋似乎笑了一声。
“不是诉苦,是报喜。”陆沉语气轻松,像是在聊家常,“明州的非法集资案,我想了个法子。不光能解决债务,还能给省里搞个样板工程。”
“哦?”
“分布式光伏。”陆沉看着那个胖子正要把一位大妈推倒,“利用闲置屋顶发电,就地消纳。我不占地,不烧煤。只要这个项目做成,汉东省就是全国第一个实现‘绿色能源社区’的省份。这在发改委那边的分量,您比我清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陈国栋是搞经济出身的,对“能源结构调整”这个词极其敏感。这正是国家下一步的战略重点。
“你需要什么?”陈国栋问。
“不需要钱。”陆沉看着那个胖子正指挥人要把吊车锁上,“只需要一点……效率。明州市建委这边觉得这属于违章搭建,要把设备扣了。我怕这一扣,西门子那边的考察团来了,看到的是一地鸡毛。”
“把电话给现场负责人。”陈国栋的声音沉了下来。
陆沉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张大炮正骂得起劲,看见陆沉过来,眼皮翻了一下:“哟,陆副市长。这可不是我不给您面子,这是规矩。王书记特意交代的,安全生产大于天。”
“接个电话。”陆沉把手机递过去。
“谁啊?谁也不好使!”张大炮一脸不耐烦地接过手机,贴在耳朵上,“喂?哪个单位的?”
一秒钟后。
张大炮的脸色变了。从猪肝色变成了惨白,又变成了死灰。
他的腿开始抖,筛糠一样抖。
“是……是……陈省长……我……我没……”
张大炮像是拿着一块烫手的红烙铁,腰弯成了九十度,对着空气点头哈腰。
“明白!明白!特事特办!马上办!”
张大炮挂了电话,双手把手机递还给陆沉,那动作恭敬得像是在供奉祖宗牌位。汗水顺着他那几层下巴往下淌。
“陆……陆市长。”张大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误会,都是误会。这屋顶……结实着呢!随便装!那个谁!快帮老乡把架子抬上去!”
他转身对着手下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帮着干活啊!谁敢耽误陆市长的工程,老子扒了他的皮!”
围观的群众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陆沉收回手机,没看张大炮一眼,转身对那个工头说:“继续装。天黑之前,我要看到第一块板子立起来。”
……
黄昏。
夕阳把整个明州城镀上了一层金边。
陆沉站在市政府办公大楼的顶层天台。
脚下,第一块深蓝色的薄膜电池板已经安装完毕,连接着那个印着西门子logo的逆变器。
指示灯闪烁了一下,变成了常亮的绿色。
电表开始转动。
虽然很慢,但确实在转。
“市长。”秘书小赵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件风衣披在陆沉肩上,“这东西……真能回本吗?我听财政局的人私下说,这是在拿公家的钱打水漂。”
陆沉伸手摸了摸那块微热的电池板。
粗糙,温热,像是某种活物的皮肤。
“小赵。”
“哎。”
“你看这太阳。”陆沉指着西边的落日,“它照在富人身上,也照在穷人身上。这是这世上唯一公平的东西。”
他转过头,眼神里透着股让人看不懂的深邃。
“明年这个时候,全省……不,全国的人,都会求着我们给他们一块这样的板子。”陆沉拍了拍手上的灰,“到时候,王建平就算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多给他一块。”
“准备一下材料。”陆沉往楼梯口走去,“明天去省里。既然陈省长帮了忙,这‘绿色能源示范市’的帽子,我就得替明州戴稳了。”
风吹起他的衣角。
明州的夜又要来了,但这一次,陆沉手里握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