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没能开进红星纺织厂。
距离大门还有两百米，一辆黑色的奥迪a8横在路中间，没挂牌，挡风玻璃下压着一张红底金字的特别通行证。
省委二号车的通行证。
司机小王踩了刹车，回头看陆沉，喉结滚了一下。
陆沉没动，视线透过车窗，落在那个站在奥迪车旁的中年男人身上。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个保温杯，正皱着眉看远处那些举着横幅的工人，像是在看一群令人作呕的苍蝇。
梁秘书。汉东省委副书记的贴身大秘。
“下去看看。”陆沉推开车门。
风里夹杂着汗味和焦糊味。梁秘书看见陆沉，没伸手，只是用手指点了点手腕上的表。
“陆副市长，你迟到了。”梁秘书拧开保温杯，抿了一口，“齐少在车里等你十分钟了。”
“路不好走。”陆沉拍了拍西装上的灰，“到处都是要债的。”
“那是你的工作没做到位。”梁秘书语气不咸不淡，“省里派你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激化矛盾的。冻结省属重点企业的账户？陆沉，你想干什么？造反？”
陆沉掏出烟盒，磕出一根，叼在嘴里。
“那些账户里的钱，是老百姓的棺材本。”
“那是企业的流动资金。”梁秘书打断他，眼神冷了下来，“你知道汉东光伏每天的利息是多少吗？因为你一个乱命，由于资金链断裂造成的损失，你担得起？”
车窗降下来一半。
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弹了弹烟灰。
“老梁，跟陆副市长说话客气点。”
车里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带着股子漫不经心的磁性，“毕竟是京城下来的干部，不懂咱们汉东的规矩，正常。”
车门打开。
齐公子走了下来。
三十岁上下，穿着件没牌子的灰色羊绒衫，脖子上挂着块成色极好的玉观音。他长得不赖，就是眼袋有点重，透着股被酒色掏空的虚浮。
汉东四少之首，齐伟。
他没看陆沉，而是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这明州的空气，真差。”齐伟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陆沉，脸上挂着笑，笑意却没进眼底，“陆副市长，我那几家公司的账户，什么时候能解开？我那边的生产线等着米下锅呢。”
陆沉看着他。
脑子里的档案库翻开了一页。
2001年，齐伟名下的“汉东光伏”号称引进了德国最先进的薄膜发电技术。实际上，那是一条被德国人淘汰了五年的生产线，能耗高、转化率低，产出的电池板连路灯都带不动。
但在当时，这是“高科技”。
“解不开了。”陆沉吐出一口烟，“涉案资金，那是证物。”
梁秘书刚要发作，齐伟抬手制止了他。
“陆老弟。”齐伟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那股子名贵的古龙水味直往陆沉鼻子里钻，“别这么死脑筋。钱是死的，人是活的。账户冻着，那些刁民也拿不到钱，反而把我的企业拖垮了。不如这样……”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塞进陆沉的上衣口袋。
“你把账户解开，我往里面注资两个亿。先把这帮闹事的打发了，剩下的窟窿，咱们慢慢填。我在省里还有几个路桥项目，到时候分润一点给明州，这政绩不就来了吗？”
这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既解决了眼下的群体事件，又给了陆沉台阶下，还能搭上太子的线。
换个别的副市长，这会儿估计已经掏出打火机给齐公子点烟了。
陆沉低头看了看那张名片。
烫金的，有点扎手。
“齐少。”陆沉突然笑了，把烟头扔在脚下踩灭，“您那光伏厂，我看过资料。是非晶硅薄膜技术吧？”
齐伟愣了一下：“行家啊。”
“这技术好是好，就是太烧钱。”陆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两个亿，恐怕不够填那个窟窿。而且现在账户冻结是走的正规司法程序，我要是私自解封，纪委那边我没法交代。”
齐伟的脸沉了下来：“那你是什么意思？”
“与其解封，不如……置换。”
陆沉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置换？”
“明州市城投集团，最近正想布局新能源产业。”陆沉指了指不远处那些破败的厂房，“政府出钱，收购您手里汉东光伏49的股权。按现在的估值，大概能套现……二十个亿。”
二十个亿。
齐伟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他在汉东光伏上投了不过三个亿，剩下的全是银行贷款和非法集资来的钱。如果能卖二十亿……
那是金蝉脱壳！
不仅烂摊子甩给了政府，还能净赚一大笔！
“陆沉，你没开玩笑？”齐伟的声音有点发紧。
“我是常务副市长，主管经济。”陆沉看着他，“这点主，我还是做得了的。不过……”
“不过什么？”
“毕竟是国资收购，程序要合规。”陆沉转身从公文包里——其实是从那个随身带的旧皮包里，掏出一份早就打印好的合同，“这是意向书。为了应付审计，需要原股东签个字，做个形式上的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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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伟一把抢过合同。
他翻得很快，直接略过了前面那些冗长的条款，目光锁定在收购金额上：二十亿人民币。
至于最后一页那个“连带责任担保承诺书”，他看都没细看。
在他眼里，这就是走个过场。在汉东省，谁敢让他齐伟承担连带责任？那是笑话。
“笔。”齐伟伸手。
梁秘书赶紧递上一支万宝龙钢笔。
齐伟刷刷刷签下大名，字迹潦草狂放，力透纸背。
“陆副市长，是个痛快人。”齐伟盖上笔帽，心情大好，伸手拍了拍陆沉的肩膀，“以前听老梁说你是个刺头，我看是误会。你很懂事，非常懂事。”
陆沉接过合同，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
像是收起了一张死刑判决书。
在陆沉的记忆里，再过三个月，国际多晶硅价格将出现断崖式下跌，非晶硅技术彻底被市场抛弃。汉东光伏将面临巨额亏损，债务规模会滚到五十亿。
而那份“连带责任担保”，意味着这五十亿的债，不再是有限责任公司的债，而是齐伟个人的债。
即使他爹是天王老子，在白纸黑字的法律和几十亿的国有资产流失面前，也保不住他。
“齐少。”陆沉抬起头，脸上挂着那种标准的、毫无破绽的微笑，“您的字真漂亮。”
“练过几年。”齐伟拉开车门，准备上车，“钱什么时候到账？”
“很快。”陆沉帮他关上车门，“等审计走完，我就让人打款。您放心，这股票，我一定替国家好好拿着。”
奥迪a8发动了，卷起一地尘土，扬长而去。
陆沉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路口。
梁秘书没走，他看着陆沉，眼神里带着几分嘲弄：“陆沉，算你识相。不过你也别太得意，这也就是齐少心情好，赏你口饭吃。”
“是啊。”陆沉拍了拍胸口那份合同，硬邦邦的，硌得慌，“这饭太硬，怕是要崩掉几颗牙。”
“什么？”梁秘书没听清。
“没什么。”陆沉转身，走向那辆破旧的警车，“梁秘书，您不进去看看？赵得柱应该就在里面。”
“我就不去了，脏。”梁秘书嫌弃地用手帕捂住鼻子，“抓人的事是你们警察的活，我只要结果。”
陆沉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坐进车里，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像是一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生铁。
“开车。”
“去哪？”小王问。
“冲进去。”陆沉指着红星纺织厂紧闭的大铁门，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子血腥气，“直接撞开。”
小王愣了一下，随即一脚油门踩到底。
轰——
警车像头咆哮的野兽，狠狠撞向那扇生锈的铁门。
巨大的撞击声中，陆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合同边缘。
饵吞了。
接下来，该杀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