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下来的时候,整个江东官场像是被扔进了一颗深水炸弹。
不是因为赵立春的倒台,那个大家早有预料。
是因为接替那个位置的人。
陆沉,男,汉族,27岁。拟任江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二十七岁,副厅级。
常务。
这在江东省的历史上,独一份。
有人说他是坐着火箭上来的,也有人说他是被架在火上烤的。在这个讲究资历的圈子里,年龄就是原罪。太年轻,意味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意味着好欺负。
离开青阳的那天是个阴天。
陆沉没让县委办搞欢送仪式,特意嘱咐司机小杨,早上六点走,避开人群。
车子驶出县委大院,拐上人民路。
小杨突然踩了一脚刹车。
“书记……您看。”
陆沉从文件堆里抬起头。
前面的路口,黑压压全是人。
没有横幅,没有锣鼓,也没有喧哗。
卖早点的王大婶,修自行车的李大爷,还有之前拦路护林的下河村村民。甚至连那个平时最爱挑刺的退休老教师,都拄着拐杖站在路边。
几千号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那辆挂着县委牌照的猎豹车。
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开过去。”陆沉的声音有点哑,“慢点。”
车轮缓缓滚动。
人群像潮水一样无声地分开。
车窗没摇下来,陆沉的手却紧紧抓着那个有些磨损的公文包。
一个穿着旧夹克的大叔突然冲着车尾深深鞠了一躬。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后视镜里,那片沉默的人群越来越远,直到变成模糊的黑点。
小杨一边开车,一边用袖子抹眼睛:“书记,他们知道您是为了护住那座矿才走的。”
陆沉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了几次才点着。
这根烟,抽得格外苦。
……
江州市政府大楼。
新任市长孙建国是个笑面虎。五十出头,地中海发型梳得油光锃亮,看见陆沉进来,热情得像是看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陆沉同志!久仰大名啊!”孙建国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握着陆沉的手摇了又摇,“省委可是给我们送来了一员虎将。青阳那个烂摊子都能被你盘活,咱们江州的经济腾飞,以后可就指望你了。”
这话听着顺耳,全是刺。
“市长过奖,我来就是当小学生的。”陆沉把姿态放得很低。
“谦虚!”孙建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这是市长办公会刚才讨论的分工安排。你是常务,本来该管发改和财政。但你也知道,咱们市情况特殊,这几个口子目前正处在整改的关键期,老刘他们跟了多年,换手怕出乱子。”
陆沉接过文件,翻开。
目光在分工那一栏停住。
协助市长负责:信访、爱国卫生、档案管理、民族宗教事务。
没有发改,没有财政,甚至连城建和工业都没有。
全是些虽然重要,但既没权又没钱,还容易惹一身骚的“硬骨头”。
特别是信访,那就是个火药桶,谁碰谁炸。
这就是个典型的“冷板凳”。
还是带着钉子的那种。
“这也是为了发挥陆沉同志你做群众工作的特长嘛。”孙建国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子,“特别是爱国卫生运动,下个月省里要检查,重中之重啊。陆市长,有困难吗?”
陆沉合上文件,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他甚至笑了笑。
“服从组织安排。我觉得挺好,正好我也想多了解了解江州的民生。”
孙建国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变成了轻视。
到底还是年轻,给个棒槌就当针。
也好,这种没脾气的泥菩萨,供在庙里别碍事就行。
……
下午两点,市政府常务扩大会议。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除了孙建国和几个副市长,各局委的一把手都到了。
陆沉坐在孙建国左手边的位置,面前摆着那个写着“常务副市长”的牌子。但没人看他,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孙建国——确切地说,是盯着孙建国手里的那点预算指标。
“市长,教育局这边真的揭不开锅了。”教育局长是个老烟枪,手指熏得蜡黄,“三中的教学楼成危房了,家长天天堵门。再不给钱修,出了事我可担不起。”
“城建这边也急啊!”城建局长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南二环的路修了一半停工半年了,承包商天天去我也那静坐。这钱要是再不批,我就只能带着铺盖卷去睡马路了。”
哭穷的,要钱的,拍桌子的。
整个会议室像个菜市场。
财政局长老李缩在角落里,苦着一张脸,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
账上没钱,把他卖了也没用。
孙建国被吵得脑仁疼,他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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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吵什么吵!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印钞机!”
会场稍微静了静。
孙建国揉着太阳穴,眼神突然扫到了在那安静喝茶的陆沉。
这小子,坐得倒是稳当。
“陆市长。”孙建国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你是搞经济的好手,在青阳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大家都在哭穷,你也给支个招?哦对了,爱国卫生那块,要是缺经费,也可以提嘛。”
这是要把火往陆沉身上引。
几个局长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带着审视,也带着看笑话的戏谑。
一个管卫生的副市长,能有什么招?让他去扫大街吗?
陆沉放下茶杯。
瓷杯碰到玻璃台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支招谈不上。”陆沉没翻笔记本,也没看任何人,只是平视着前方,“不过刚才听大家吵了半天,都在盯着财政局那点死钱。我觉得方向错了。”
“错了?”城建局长冷笑一声,“陆市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难不成让我们去画饼?”
“江州不缺钱。”
陆沉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烟雾。
“缺的是脑子。”
会议室里瞬间死寂。
连那个老烟枪局长的烟灰掉在裤子上都没发觉。
这也太狂了。
孙建国的脸拉了下来:“陆沉同志,注意你的措辞。”
陆沉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江州市地图前。他没拿教鞭,直接用手指在地图的一角画了个圈。
“这是江州港。”陆沉回头,“去年的吞吐量是两百万标箱。,但空箱率高达45。这意味着每两艘进港的船,就有一艘是空着肚子回去的。”
“这跟财政有什么关系?”有人嘟囔。
“当然有关系。”陆沉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公路网往上划,像是一把刀剖开了城市的血管,“江州有全省最好的深水港,却没有配套的临港加工区。我们的货,都是从周边城市运过来的‘过路财神’。我们赚的只是那点可怜的装卸费。”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但我查了数据。目前长三角地区的电子元件产业正在向内陆转移。如果我们利用港口优势,在这一片荒滩上建立保税物流园和高新组装基地,把‘过路货’变成‘落地货’……”
陆沉报出了一个数字。
“第一年,能带来两个亿的税收。三年后,翻两番。”
这个数字一出来,财政局长老李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光比看见亲爹还亲。
孙建国愣住了。
他也是搞经济出身,这个账,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不是画饼。
是真的能落地。
“还有南二环那个烂尾工程。”陆沉指了指地图中心,“承包商闹事,是因为原来的规划是纯住宅区,开发商回款慢。如果把沿街那一排改成商业步行街,容积率提高05,引入商业资本置换土地出让金……”
陆沉甚至没看那个城建局长,直接报出了几个地块的编号和目前的市场估值。
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这样,不用财政掏一分钱,路能修好,还能多出三千万的市政配套费。”
陆沉说完,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但他觉得正好。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挂钟走动的声音。
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局长们,此刻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全变了。
恐惧。
对绝对实力的恐惧。
这个新来的副市长,不是来扫大街的。他脑子里装的不是浆糊,是整个江州的家底。
孙建国手里的笔盖掉在了地上,滚了两圈。
他看着陆沉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原来之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都是装的。
这哪是只虎?
这分明是条过江龙。
良久,孙建国干咳了一声,声音有点涩。
“那个……办公厅重新拟个文。”
孙建国没有看任何人,盯着面前的茶杯,“发改委、财政局、国土局,还有港口管理局……这些业务性强的部门,还是需要懂行的人来抓。”
他抬起头,看向陆沉,脸上那种虚假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不得不服软的郑重。
“陆沉同志,能者多劳。这副担子,你得挑起来。”
陆沉放下茶杯,微微颔首。
“市长放心,我会把账算好的。”
散会后,所有人都走了。
陆沉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
窗外,江州城的灯火开始亮起,霓虹闪烁,倒映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中。
他走到窗前,看着北方。
那里是青阳的方向。
“周老。”陆沉对着窗户上的倒影,轻声说了一句,“坑挖好了,就等猎物进场了。”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黑色的棋子,在玻璃上轻轻敲了一下。
声音清脆,像是某种开战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