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连长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刚刚劫后余生的众人头顶。
撑不过今晚。
这五个字,比刚才那十几米高的洪峰,更加让人绝望。
孙连城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他猛地看向东山头那黑压压的人群,几千张嘴,几千个嗷嗷待哺的胃。
洪水,躲过去了。
饥饿和寒冷,是另一场无声的屠杀。
“乡……乡长……”孙连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抓住陆沉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这可怎么办啊?”
陆沉没有说话。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
何富强等几个村支书,刚刚从跪拜的巨大情绪中挣脱出来,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境砸得晕头转向。
“我……我们村里藏了点救灾粮……”一个支书结结巴巴地开口,“可……可都在村委会,现在……现在早就……”
早就被水冲得没影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陆沉缓缓推开孙连城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但还是站稳了。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他的大脑,却在此刻运转到了极致。
他环顾四周,雨势小了些,但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夜色越来越浓,气温在骤降。
老人和孩子已经开始出现失温的症状,哭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
不能等。
再等下去,不用洪水,这些人自己就先崩溃了。
他转过头,用几乎无法辨认的气音,对身边的民兵连长挤出几个字。
“卫星……电话……”
民兵连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
“对!电话!乡政府配的那台!”
他转身就冲着雨里大吼:“乡政府办公室的人!那台宝贝呢?!”
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干部,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巨大的军绿色箱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在!在!连长!我一直抱着呢!”
箱子打开,一台老旧的卫星电话,安然无恙地躺在防震泡沫里。
这是清河乡,此刻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
与此同时。
青阳县,防汛抗旱指挥部。
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红色的报警灯疯狂闪烁,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工作人员声嘶力竭的吼叫。
“报告!白马镇通讯中断!彻底失联了!”
“龙门镇报告!半个镇子都被淹了!伤亡……伤亡过半!”
“王家坪水库下游所有乡镇!全部告急!请求支援!”
一个个坏消息,像是一记记重拳,捶打在指挥部每一个人的心上。
县委书记赵卫国,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墙上那副巨大的青阳县地图。
地图上,代表着清河乡的那片区域,地势最低,颜色最深。
从洪水爆发的那一刻起,那里就成了信息黑洞。
电话打不通,派出去的人杳无音信。
在所有人心里,清河乡,已经没了。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秘书,脸色惨白地跑到赵卫国身边,手里的文件都在发抖。
“赵书记……市里……市里一直在催报伤亡数字……清河乡那边……我们……我们该怎么报?”
怎么报?
一个三千多人的乡镇,地处洪峰第一线,连个泡都没冒,还能怎么报?
全乡覆没!
这四个字,像一座山,压得赵卫国喘不过气。
他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绝望的仗。
“再等等……再等等……”赵卫国摆了摆手,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就在这时,指挥部角落里,一台专门负责接收卫星信号的设备,突然发出了尖锐的“滴滴”声。
“有信号进来了!是加密线路!”一个技术员大吼。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台不断闪烁着红点的机器。
技术员手忙脚乱地接通线路,戴上耳机。
“喂?喂?能听到吗?你是哪个单位?!”
滋啦……滋啦……
听筒里,只有一片巨大的电流噪音,夹杂着狂风暴雨的呼啸。
就在技术员以为这只是一次信号错误,准备挂断的时候。
一个极度疲惫,破碎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穿透了那片嘈杂。
“……我……陆沉……”
技术员猛地瞪大了眼睛!
“是清河乡!是陆沉乡长!”
整个指挥部,瞬间死寂。
赵卫国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夺过耳机,死死按在自己耳朵上。
“陆沉?!我是赵卫国!你们……你们还有多少人活着?!”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然而,耳机那头,陆沉的回答,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赵书记。”
“清河乡,沿河三公里范围内,应撤离人口三千一百二十一人。”
短暂的停顿后,那个破碎的音节,清晰地砸进了指挥部每个人的耳朵里。
“实撤三千一百二十一人。”
“报告书记,清河乡……全员幸存,无一人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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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赵卫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甚至怀疑自己因为过度疲劳,出现了幻听。
“你……你说什么?!”他对着话筒咆哮,“你再说一遍!”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赵卫国的脸。
那头的陆沉,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清河乡,无一人伤亡。”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零伤亡?
在这样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里?
在所有下游乡镇都损失惨重的情况下?
地势最低,受灾最严重的清河乡,零伤亡?
这不是报告。
这是神话!
赵卫国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物资呢!人员安置呢?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陆沉下一秒就哭着喊着要粮食要帐篷,他都觉得是应该的。
然而,陆沉的回答,再一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报告书记。”
“物资储备充足,群众情绪稳定。”
“我们……正在组织自救。”
说完这句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混乱的惊呼,然后,通讯彻底中断。
“喂?陆沉!喂!”
赵卫国对着话筒喊了几声,里面只剩下忙音。
他缓缓放下电话。
整个指挥部,几十个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表情看着他。
孙连城站在陆沉身边,亲耳听着他对着电话,面不改色地撒下这个弥天大谎。
物资充足?
群众稳定?
他看着远处山坡上,那些在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满脸绝望的老人和孩子,再看看身边这个摇摇欲坠,却依旧挺得笔直的年轻人。
这一刻,他对陆沉的敬畏,彻底压倒了恐惧。
这个男人,不是神。
但他做的事,比神更疯狂!
他不仅要跟阎王抢人。
他还要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输定了的牌桌上,反手扔出一个王炸!
陆沉的身影,终于晃动了一下。
那根紧绷了三天三夜的弦,在完成最后一次通话后,彻底断了。
他手里的卫星电话滑落在泥地里。
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乡长!”
孙连城撕心裂肺的吼声,划破了东山头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