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倒下的那一刻,东山头的雨夜,彻底疯了。
“乡长!”
孙连城抱着陆沉冰冷僵硬的身体,那声嘶吼已经完全变了调。
何富强和几个村干部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围着陆沉,一个个面无人色,手足无措。
“快!快找医生!”
“这鬼地方哪里有医生啊!”
“掐人中!对!快掐人中!”
混乱中,那个曾经吐过陆沉唾沫的年轻人,猛地挤开人群,他学过一点急救。他颤抖着手探向陆沉的鼻息,又去摸他的脉搏。
“还有气!脉搏很弱!是脱力昏迷了!”
这个诊断,让所有人心里稍稍一松,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攫住。
脱力。
这片孤岛上,没有食物,没有药品,连干净的饮用水都成了奢望。
脱力,就等于死亡的预告。
“我骗了他们。”
这是陆沉昏迷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用一个谎言,为三千人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他赌的,不仅仅是洪水会来。
更是赌赵卫国会信他,赌青阳县会把他这个“物资充足”的清河乡,在救援序列里排到最后。
赌赢了。
但也把自己的命,一起押在了赌桌上。
……
三天后。
肆虐了整个青阳县的洪水,终于露出了疲态。
浑黄的水位线缓缓下降,留下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一架军绿色的直升机,轰鸣着,盘旋在清河乡的上空。
机舱里,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威严的老人,正透过舷窗,俯瞰着下方那片被彻底抹平的大地。
省委书记,周正毅。
他的专机,从省城直飞灾区一线。
他身后的秘书和一众省市领导,大气都不敢喘。
青阳县这次的灾情,震惊全省。
尤其是下游乡镇,伤亡惨重,损失无法估量。
唯独一个地方,创造了奇迹。
清河乡。
一个在地势图上,被标注为“极度危险”的区域,却上报了“零伤亡”的战果。
周正毅不信。
所以他来了,没有打任何招呼,直奔现场。
直升机下方,何口村、下溪村……那些曾经的村庄,只剩下一些被淤泥包裹的残垣断壁,证明它们存在过。
这是一片泽国地狱。
周正毅的眉头越锁越紧。
零伤亡?在这种地方?
他不相信报告,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去东山头。”他简短地命令。
直升机在东山头附近的一片空地上降落。
舱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水汽和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
县委书记赵卫国,带着几个县领导,早已等候在此。赵卫国的军大衣上全是泥点,几天没合眼,让他整个人憔悴得厉害。
“周书记,您怎么亲自来了!”赵卫国快步上前,伸出手。
周正毅没有与他握手,只是摆了摆手,径直朝着山坡上的人群走去。
赵卫国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收了回来,只能快步跟上。
他身后的几个副县长,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们都曾是陆沉强制撤离计划的反对者。
现在,省委书记亲临,是来问责,还是来表彰,谁也摸不准。
山坡上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混乱哭嚎,没有争抢物资的骚乱。
几千名灾民,被分成了几十个区域。
妇女和儿童被安置在用防水布和树枝搭起的简易窝棚里,身上披着能找到的一切干衣服。
青壮年们,在民兵的组织下,排着队,领取着一小勺勉强能称之为“粥”的食物。
一切,井然有序。
甚至带着一种死寂般的秩序感。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失去家园的悲痛,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
但没有绝望。
周正毅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些灾民,看着他们虽然面黄肌瘦,但眼中并没有怨恨和崩溃。
一个老人,认出了赵卫国,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是王老三。
“赵书记……你们来了……”
赵卫国心里一紧,生怕老人开口要物资,告御状。
然而,王老三只是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他抓住赵卫国的手。
“感谢政府……感谢党……要不是陆乡长……我们这一村子人,就都没了啊……”
他没有提一个字的困难,没有一句抱怨。
只有最朴素的,发自肺腑的感激。
周正毅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默默点头的村民。
他转过头,看着赵卫国,那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陆沉,是哪位同志?”
赵卫国立刻挺直了腰杆。
“报告书记!陆沉同志身体透支,正在休息!”
他指向不远处,一个由几件雨衣搭成的小帐篷。
那是最“豪华”的一个帐篷,却是陆沉昏迷三天后,孙连城他们硬逼着他住进去的。
周正毅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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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那些曾经质疑陆沉的县领导,此刻都低着头,跟在后面,像一群等待审判的鹌鹑。
孙连城守在帐篷门口,看到省委书记亲自过来,吓得差点跪下。
“书……书记……”
周正毅点点头,亲自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陆沉正靠坐在一堆干草上,手里拿着半个冰冷的红薯,小口小口地啃着。
他瘦得脱了相,脸色苍白得吓人,那身作训服上,还残留着洗不掉的盐霜印记。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位老人,还有他身后那一串省市县的大领导,陆沉拿着红薯的动作,顿住了。
他想站起来,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成功。
是周正毅一步跨了进来,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坐着!”
这位封疆大吏,就这么半蹲在泥泞的帐篷里,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虚脱的年轻人。
他什么都没问。
他看到了东山头的秩序,听到了老百姓的心声,再看到陆沉这副样子。
一切,都不言自明。
那个“物资充足”的谎言,不攻自破。
那不是谎言。
那是一个年轻干部,用自己的命,为上级分忧,为百姓争取时间的,一份沉甸甸的军令状!
周正毅伸出手,没有去拿那份灾情报告,而是紧紧地,握住了陆沉那只还沾着红薯渣的手。
很用力。
久久没有松开。
“你是功臣!”
周正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是青阳县的功臣!是三千百姓的守护神!”
轰!
这两个字的评价,从省委书记的嘴里说出来,比洪峰的威力还要巨大。
赵卫国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身后的那几个副县长,头埋得更低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火辣辣的疼。
陆沉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前世在新闻里见过无数次的面孔,此刻无比清晰。
他没有激动,也没有受宠若惊。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缓缓抽回手,啃了一口红薯,艰难地咽了下去。
然后,用三天来,终于恢复了一点的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
“书记,救灾,还没有结束。”
周正毅一愣。
陆沉抬起手,指向山下那片汪洋。
“洪水会退,但防疫,重建,安抚……一场更难的仗,才刚刚开始。”
“我撒谎骗了县里,我有罪。但我请求处分延后,让我,打完这场仗。”
周正毅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笑了。
他拍了拍陆沉的肩膀。
“好!”
“我准了!”
他转过身,走出帐篷,对着赵卫国和所有在场的干部,下达了命令。
“省里第一批物资,马上空投东山头!医疗队,防疫专家,立刻跟进!”
“我宣布,清河乡灾后重建指挥部,即刻成立!”
他的手,指向了帐篷里的陆沉。
“总指挥,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