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的问题,被淹没在风雨和山河的怒吼里。
陆沉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片已经被彻底抹平的家园。
他只是转过身,将那片汪洋泽国,将那座人间地狱,彻底留在了身后。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投向了东山头的高地。
投向了那几千个,被他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回来的,活生生的人。
东山头上。
死寂。
洪峰过境的恐怖画面,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前一秒还完整的家,下一秒,就没了。
连同着田地、牲口、一辈子的念想,全都没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呆呆地看着自家房子的方向,那里现在只有一片浑黄的浊浪。她没有哭,只是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旁边的人乱作一团。
“当家的!你家的房子!我的嫁妆啊!”一个婆娘终于从惊骇中反应过来,捶胸顿足,哭声凄厉。
“我的牛……我的三头牛啊……”
何口村那个叫嚣着“死也死在这”的王老三,此刻被人搀扶着,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想看,又不敢看,只能用一双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绝望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如果不是被强行绑上山……
如果晚了哪怕十分钟……
此刻的他们,已经成了那浑浊洪水里的一根烂木头,一具冰冷的浮尸。
恐惧。
极致的恐惧之后,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直冲天灵盖的敬畏!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穿过重重雨幕,投向了河堤上那个孤单挺立的身影。
是他。
是这个被他们诅咒了三天,唾骂了三天的年轻人。
是这个疯子。
是这个用一己之力,对抗了全乡,也对抗了天灾的乡长。
“噗通。”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水里。
不是对着天地,不是对着祖宗。
是朝着陆沉的方向。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噗通。
噗通。
噗通。
何富强那个黑胖的身体,重重砸进泥水里。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拳头狠狠砸着地,眼泪鼻涕混着雨水,糊了满脸。
王老三也挣脱了家人的搀扶,哆哆嗦嗦地,朝着河堤的方向,拜了下去。
一个。
十个。
一百个。
上千个!
东山头的高地上,黑压压的人群,成片成片地跪倒。
那些曾经最顽固的钉子户,那些骂得最凶的婆娘,那些吐过唾沫的年轻人,此刻都把自己的头颅,深深地埋进了泥土里。
没有口号。
只有一片压抑不住的,震天动地的哭声。
那是绝望的哭声,也是庆幸的哭声。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人群里,那个曾对着陆沉吐唾沫的年轻人,猛地站起来,疯了一样左右开弓,狠狠抽着自己的耳光。
“我猪狗不如!陆乡长!你杀了我吧!你一枪毙了我吧!”
他哭喊着,连滚带爬地就想往山下冲,却被几个民兵死死按住。
河堤上。
孙连城看着那副朝圣般的场景,整个人都傻了。
他扶着陆沉,只感觉自己扶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
一座镇住了洪水,也镇住了人心的山。
陆沉没有看那些跪拜的人群。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
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铁打的身体也到了极限。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乡长!”孙连城大惊失色,死死地抱住了他。
陆沉摆了摆手,推开他,重新站直。
他抬起脚,一步一步,从河堤上走了下来,走向山脚下那些同样疲惫不堪的乡干部和民兵。
他的嗓子已经完全毁了,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般的气音。
他指了指东山头,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清点的动作。
民兵连长立刻领会,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冲着山上大吼:“清点人数!检查伤员!妇女儿童优先!快!”
命令下达,让那片沉浸在巨大情绪冲击中的人群,终于有了一丝主心骨。
人们开始在泥泞中互相搀扶着,寻找自己的家人,哭声渐渐被各种焦急的呼喊声取代。
陆沉走到临时指挥点的一块大石头旁,刚想坐下,腿一软,直接跌坐在泥地里。
孙连城赶紧找来一件干爽的雨衣,要给他披上。
“乡长……您……”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何富强和几个村支书,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上跑了下来,扑到陆沉面前。
“陆乡长!”
何富强“噗通”一声又跪下了,这个几百斤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对不起您!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该死!”
“您打我吧!您骂我吧!只要您能消气!”
“您不是人……您是神仙!您是活菩萨啊!”
说着,他就要对着陆沉磕头。
陆沉皱了下眉,想躲开,却已经没有力气。
旁边的民兵连长眼疾手快,一把将何富强架了起来。
“哭什么!乡长让你们组织群众,安置下来!不是让你们来这儿哭丧的!”
就在这时,王老三也被他儿子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老人走到了陆沉面前,浑浊的老泪纵横。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伸出那只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的手,一把抓住了陆沉的手。
冰冷。
陆沉的手,像冰块一样。
老人把那只手死死地贴在自己满是褶子的脸上,用自己脸颊的温度,去温暖那只手。
“乡长……”
一声呼唤,饱含了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
陆沉看着眼前这张劫后余生的脸,那颗因为前世记忆而冰封许久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报告!”
民兵连长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乡长!人员全部清点完毕!都在!一个不少!”
连长的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兴奋。
但很快,那兴奋就变成了凝重。
“但是……我们带来的干粮和饮用水,在刚才的混乱里……被打湿冲走了大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陆沉和旁边的孙连城能听见。
“剩下的……根本撑不过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