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号地下一层的空气,是凝固的、粘稠的、饱含铁锈与腐烂的实体。它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烈的腥甜,如同吞咽滚烫的铁砂。昏黄的灯泡悬挂在低矮、布满水渍和霉斑的水泥顶棚上,苟延残喘地释放着奄奄一息的光晕,非但无法驱散黑暗,反而将管道纵横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扭曲狰狞,如同地狱巨兽裸露的黑色筋络。
武韶跟在行动队吴队长身后,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湿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孤寂的回响,在死寂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敲打在腐朽的棺木上。左肩胛骨深处那座沉寂的火山,在踏入这层地狱的瞬间便被彻底引爆!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沿着神经末梢疯狂奔涌、炸裂!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狠狠夯击在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上,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阵阵强烈的眩晕。冷汗如同开闸的冰河,瞬间浸透内衫的领口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又在阴冷的空气中凝结,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舌尖用力抵着上颚,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酸涩和几乎冲破喉咙的血腥气。右手隔着厚厚的大衣,更加用力地按压住左肩伤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整个身体因这内外交煎的痛苦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这副模样,在吴队长那偶尔投来的、如同秃鹫打量腐肉般的余光中,想必是“文人惧血”最完美的诠释。
通道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包着铁皮、布满暗红色锈迹的房门。大多数紧闭着,如同沉默的墓碑。但死寂只是表象。那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呜咽和痛苦的呻吟,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渗出的寒风,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从墙壁的缝隙中顽强地渗透出来,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无孔不入地钻进耳膜,刮擦着每一根神经。每一次呜咽响起,武韶的身体都会几不可察地僵硬一瞬,按压左肩的手指更加用力一分,额角的冷汗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
吴队长在一扇半开的铁门前停下脚步。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热浪混合着焦糊皮肉、血腥和排泄物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武韶的脸上!他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眼前瞬间发黑,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武顾问,这边请。”吴队长那张坑洼不平、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带着残忍快意的笑容。他侧身让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武韶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体,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死亡与酷刑气息的空气瞬间灌满胸腔,带来一阵更加剧烈的呛咳和恶心!他左手死死捂住嘴,右手更加用力地按住左肩,身体因痛苦而剧烈佝偻,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石灰!这副被恶臭和血腥直接冲击、生理反应剧烈的模样,让吴队长眼中那残忍的快意更浓了。
门内,是一间不大的刑讯室。
景象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的噩梦碎片,狠狠烙印在武韶的视网膜上。
中央,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椅子。一个衣衫褴褛、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被粗糙的麻绳死死绑缚在上面。头颅无力地垂向一侧,乱发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个肿胀发紫、布满血痂的下巴。赤裸的上身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烙铁烫出的焦黑烙印和青紫色的瘀伤,皮开肉绽,鲜血混着脓液缓缓流淌。两条胳膊被反剪着捆在椅背后面,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着。一个穿着沾满污渍皮围裙、膀大腰圆的打手,正狞笑着,用一把沾着血肉碎屑的、锈迹斑斑的钳子,死死夹住那人左手的一根手指!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被强行撕裂的闷响!
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陡然拔高又瞬间喑哑的、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一根带着指甲盖的、血淋淋的手指,被硬生生拔了下来!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溅落在打手狞笑的脸上和冰冷的铁椅腿上!
武韶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一颤!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听觉刺激混合着那浓烈的血腥恶臭,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防线!胃里的酸液疯狂翻涌,喉头的血腥气再也无法压制!他猛地弯下腰,左手死死捂住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无法控制的剧烈干呕!整个身体因这呕吐而剧烈痉挛,冷汗如同暴雨般从额角、鬓角涌出!眼前金星乱冒,视野边缘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左肩的剧痛在此刻仿佛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攒刺!他几乎要瘫软在地!
“哈哈!武顾问,这才哪到哪啊!”吴队长那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残忍的兴奋。一只粗壮、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武韶的右臂,强行将他几乎瘫软的身体拽直!“好戏还在后头呢!李主任特意交代,要让你这位‘文化人’,好好见识见识咱们76号的‘真本事’!”他几乎是拖着武韶,走向刑讯室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巨大的炭火盆正熊熊燃烧,发出暗红色的光,扭曲着周围的空气。炭火中,几根粗长的烙铁被烧得通红,尖端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焦糊气息。一个赤膊的打手,正用铁钳夹起一根通红的烙铁,狞笑着走向墙边一个被吊在铁链上的、奄奄一息的身影。那身影似乎已经失去了惨叫的力气,只是发出微弱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通红的烙铁,带着毁灭一切的高温,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灼热的轨迹,精准地、缓缓地,朝着那吊着的人赤裸的胸膛印去!
空气仿佛被烧焦!
武韶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巨大的恐惧混合着生理的极度不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炸裂开来!左肩的剧痛如同失控的野马,将他残存的意识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右手挣脱吴队长的钳制,死死捂住嘴巴,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无法控制的剧烈呕吐声!这一次,不再是干呕,胃里那点可怜的酸水混合着胆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喷溅在他自己脚前冰冷湿滑的地面上!
酸臭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呕…咳咳咳…”武韶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呕吐和剧痛而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狼狈地糊满了整张脸。他像一滩烂泥般,全靠本能地用手撑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吴队长看着武韶这副彻底崩溃、狼狈不堪的模样,眼中那残忍的快意达到了顶峰。他不再掩饰鄙夷和嘲弄,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啧,文人就是文人!这点小场面就受不住了?李主任还说你‘心思缜密’,我看啊…”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武韶颤抖的脊背,“…是‘胆小如鼠’吧?”
武韶无力反驳,也无暇反驳。他全部的意志都在与翻江倒海的恶心、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几乎将他撕裂的眩晕感搏斗。他只能死死地撑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呕吐物的酸臭。这副模样,在吴队长和那几个打手眼中,无疑是“惧血文人”最彻底、最真实的暴露。
“行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吴队长似乎失去了继续“欣赏”的兴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令人作呕的苍蝇。“带武顾问去‘陈列室’冷静冷静!别让他在这儿吐脏了地方!”他对着门口一个负责看守的警卫吼道。
两个面无表情的警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起几乎虚脱的武韶。武韶的双腿如同灌了铅,几乎无法迈步,只能任由他们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间弥漫着血腥、惨叫和呕吐物酸臭的人间地狱。
他被拖进隔壁一个稍大、更加阴冷的房间。
这里没有刑具,没有惨叫,只有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墙壁被刷成惨白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瘆人的光。房间中央,是一排排冰冷的、覆盖着白布的铁架推车。白布下,隐约勾勒出人形的轮廓,大小不一。
这里是“陈列室”。
牺牲者最后的归宿,或者…是等待处理的“标本”。
警卫将武韶粗暴地扔在墙角一张冰冷的铁凳上。武韶的身体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铁凳靠背上,左肩的剧痛如同爆炸般袭来!他闷哼一声,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金星乱舞。他蜷缩在冰冷的凳子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绞痛和不断翻涌的酸水。汗水浸透的头发粘在额角,狼狈不堪。
警卫不再理会他,如同守着两尊石像,守在门口。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福尔马林那冰冷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提醒着他这里的真实用途。白布下那些无声的轮廓,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里的暴行。上午在刑讯室目睹的一幕幕血腥画面,如同失控的幻灯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拔出的手指、通红的烙铁、喷溅的鲜血、扭曲的躯体…这些画面与他胃部的痉挛、左肩的剧痛、喉头的腥甜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精神风暴!
他死死地闭着眼,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右手更加用力地抵住剧痛的左肩,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坚硬的壳里。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沿着鬓角、脖颈不断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时间在死寂和痛苦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是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吴队长那令人厌恶的嘶哑嗓音:“怎么样?武顾问‘冷静’好了没有?”
一个警卫的声音平板地回答:“吐干净了,一直在发抖。”
“哼,废物。”吴队长毫不掩饰的鄙夷清晰地传来,“带他上来!李主任还等着‘听汇报’呢!”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武韶感到自己被粗暴地拽了起来。身体如同散了架的木偶,左肩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他依旧佝偻着背,右手死死按着伤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带着浓重的惊魂未定和生理性的恐惧。他任由警卫架着,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被拖离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陈列室”,重新踏上那条散发着血腥和绝望的、通往地面的楼梯。
每一步向上,都如同在挣脱地狱的泥沼。
当他终于重新站在76号一楼那依旧金碧辉煌、却同样冰冷窒息的大厅时,惨白的天光从高窗透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空气里那浓烈的香水味和血腥气的混合体再次涌入鼻腔,带来一阵新的恶心和眩晕。他几乎站立不稳,身体晃了晃,全靠警卫的架持才没有倒下。
吴队长那张坑洼的脸凑到近前,带着残忍的审视和嘲弄,仔细打量着武韶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以及那依旧无法停止颤抖的身体。他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武顾问,这‘眼界’开得如何?咱们76号的‘文化’,够不够…‘厚重’?”
武韶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他无法说话,只能虚弱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生理性的排斥。这副彻底被摧毁了精神防线的模样,无疑是最完美的答卷。
吴队长满意地狞笑一声:“李主任在办公室等你。好好想想,怎么跟主任‘汇报’你的‘学习心得’吧!”他挥挥手,示意警卫将武韶拖向二楼李士群的办公室。
武韶被架着,步履蹒跚地行走在猩红色的地毯上。大厅里那些穿着考究旗袍的女人、夹着公文包的男人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冷漠或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在他们眼中,这个新来的“文化顾问”,不过是被76号血腥獠牙轻易撕碎了文人幻想的又一个可怜虫。
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在警卫架持的间隙,在无人窥视的角度,他那双被汗水、泪水模糊的、涣散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冰冷到极致、坚硬如铁的寒光!
恐惧是真的。
呕吐是真的。
痛苦是真的。
崩溃…也是精心计算的表演。
他需要这副“惧血文人”的完美伪装,如同一件浸透了冷汗和胆汁的破烂外衣,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唯有如此,才能在李士群那阴鸷毒牙的审视下,在丁默邨那笑里藏刀的算计中,在“裁缝”那冰冷的枪口和“琴师”那沉重的托付之间,求得一线喘息之机。
左肩的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
但此刻,这剧痛成了他清醒的锚点。
他攥紧了在袖管里、无人可见的左手。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血珠,无声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