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号三楼,电讯处。
空气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所主宰。没有地下一层的血腥恶臭,没有大厅里虚伪的香水甜腻,只有恒定的、低沉的嗡鸣声,如同无数只金属蜜蜂在密闭的蜂巢深处永无止境地振翅。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微腥、精密仪器散发的淡淡热量、绝缘材料的气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被高度压缩的紧张感。
武韶站在厚重的、包裹着深绿色呢绒的隔音门外,右手依旧下意识地按着左肩。左肩胛骨深处那道破口,在持续的紧张和地下室的巨大冲击后,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山口,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在血肉废墟里疯狂翻涌、沸腾!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纠缠,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眩晕。冷汗浸透的内衫紧贴着皮肤,在空调刻意维持的低温中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强迫自己挺直些许佝偻的脊背,试图驱散脸上残留的、因上午“参观”而无法完全褪尽的惨白与惊悸。他知道,踏入这扇门,意味着踏入另一个更加精密、更加无形的杀戮场。
引路的警卫无声地推开隔音门。
嗡鸣声陡然增大,如同实质的音浪扑面而来!紧接着是无数细碎、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嘀嘀嗒嗒”声,如同千万只金属蟋蟀在疯狂鸣叫,交织成一片混乱而冰冷的电子海洋!
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空旷、如同工厂车间般的空间。惨白刺目的日光灯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挑高的顶棚上,将冰冷的白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亮下方如同棋盘般整齐排列的数十张金属操作台。每一张操作台前,都坐着一名头戴巨大耳罩式耳机、身穿灰色制服的监听员。他们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身体微微前倾,神情高度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紧张,双手或飞快地旋动操作台上复杂的旋钮,或在一张张铺满桌面的信号记录纸上快速标注着什么。只有偶尔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猎人锁定猎物般的锐利与狂热。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电波湍流。墙壁上,巨大的信号频谱显示屏如同怪兽的心脏般跳动着,绿色的光波线条扭曲、起伏、纠缠,显示着这片电波猎场中无数隐匿的信号幽灵。几台体积庞大、外壳闪烁着金属冷光的仪器(像是rca的监听接收机和德律风根的频谱分析仪)矗立在房间中央,指示灯如同鬼眼般明灭闪烁。角落里,几扇厚重的金属门紧闭着,门上挂着“密码组”、“测向室”、“档案分析”的冰冷标牌。
这里,是76号的心脏,是魔窟最致命的獠牙!汪伪和日寇猎杀抗日力量(无论是军统还是中共)的神经中枢!无形的电波在此被捕捉、被分析、被绞杀,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地下一层那些沾满鲜血的刑具!
“晋处长,人带来了。”引路警卫的声音在巨大的电子噪音中显得微弱而平板。
靠近房间内侧的一张宽大金属操作台后,一个身影闻声站起,转过身。
晋辉。
电讯处处长。一个与吴队长那种行动队莽夫截然不同的人物。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瘦高,穿着一身熨烫笔挺、一丝不苟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紧贴着头皮。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冷静,如同精密的探针,闪烁着纯粹技术官僚特有的、对数据和信号的狂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整个人如同一台精密校准过的仪器,散发着金属般的冰冷气息。
他的目光越过警卫,如同两束冰冷的激光,瞬间锁定在武韶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评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技术领域掌控者特有的傲慢。尤其是在扫过武韶依旧按着左肩的右手和脸上那难以完全掩饰的苍白疲惫时,那傲慢之中更增添了几分毫不掩饰的鄙夷。
“武顾问。”晋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满室的电子噪音,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冷硬质感。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仿佛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程序指令。“李副主任交代,让你熟悉一下电讯处的工作流程,了解了解我们是如何‘顺风耳、千里眼’的。”他特意加重了“李副主任交代”几个字,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行命令意味和对眼前这个“关系户”的疏离。
他侧身,示意武韶走近他的操作台。操作台上异常整洁,与周围监听员的杂乱形成鲜明对比。除了一台闪烁着复杂绿光的德律风根高级接收机,便是几份摊开的、印满密密麻麻数据和波形的报告。
“这些,”晋辉用他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其中一份报告,动作精准得像外科医生指点解剖图,“是过去一周的监听周报摘要。频率分布、信号强度、活跃时段、初步特征分析…都在里面。”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介绍一件冰冷的工业产品。“武顾问是文化人,这些东西,看看就好。深奥的技术细节,不懂也无妨。”话语里毫不掩饰技术官僚对“外行”的轻视。
武韶强忍着左肩的剧痛和阵阵眩晕,微微凑近操作台。目光落在晋辉手指点着的那份报告上。纸张洁白,印着清晰的油墨表格和波形图。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被“无意”安排接触监听报告!
李士群的下马威,远未结束!刑讯室的血腥冲击只是第一步,现在,是将他引入这片无形的电波猎场,用冰冷的数据和可能蕴含致命信息的情报,进行更深层次的精神施压和试探!看他是否会在这“专业”领域露出马脚,或者…是否会因接触到某些“敏感”信息而表现出异常!
武韶的呼吸变得极其轻微而绵长。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报告上,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丝因“专业壁垒”而产生的困惑和敬畏,眉头微蹙,仿佛在艰难地理解那些复杂的频率数字和波形符号。他伸出左手(刻意避开了颤抖更明显的、按压伤处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翻开报告的封面。
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
…
武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速掠过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军统的活跃电台、可疑的新信号、商业干扰…这些信息如同碎片般涌入脑海,在军统“裁缝”下达的指令背景板上快速拼接着危险的图景。然而,他的心神却高度紧绷,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对电讯一窍不通、只被冰冷数据弄得头晕眼花的“文化人”,不能流露出丝毫对特定频率或呼号的专业性关注!
他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沿着报告纸页的边缘缓缓滑动,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纤维的粗糙。当他的目光掠过那份关于“8900 khz”、“极其稳定,指法独特”、“可疑!已锁定大致波长范围”的报告条目时,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面对天书般的困惑,眉头甚至皱得更紧了些,仿佛被那些复杂的数字弄得更加疲惫。只是,他滑动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半秒,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那个标注着“可疑”字样的墨点旁,极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拂过。
就在这时!
一阵尖锐、刺耳、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的啸叫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电讯处恒定的嗡鸣背景音!
“吱——!!!”
声音来自房间中央一台体积庞大的德律风根频谱分析仪!只见它巨大的主显示屏上,一条原本平稳的绿色基线陡然扭曲、拉长、剧烈地向上飙升,瞬间突破了警戒红线!刺耳的报警红灯疯狂闪烁起来!
“干扰源!强干扰源!方位角275度!距离…正在测算!”一个监听员猛地摘下耳机,声音因紧张而变调,指着自己面前一台连接着巨大环形天线的rdf(无线电测向)接收机屏幕吼道!屏幕上,代表信号来源方向的指针正在疯狂摆动!
整个电讯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蚁穴!原本凝滞的监听员们骚动起来!键盘敲击声、旋钮转动声、急促的呼叫声骤然加剧!
“锁定频率!”
“分析信号特征!”
“通知行动队待命!”
晋辉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被打断工作的极度不悦,随即被更强烈的、猎人发现大型猎物般的兴奋所取代!他猛地转身,不再理会武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台报警的频谱仪和测向接收机屏幕,对着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副手快速下达指令:“记录!时间,频率特征,干扰模式!通知三号侦测车立刻出动!目标区域,西郊!要快!”
巨大的电子噪音、刺耳的警报声、嘈杂的人声指令瞬间将武韶淹没。他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冲击得站立不稳,身体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左手也猛地从那份摊开的监听报告上缩了回来,仿佛被那刺耳的噪音吓到。他脸上那强装的困惑瞬间被真实的惊愕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文人面对突发状况的慌乱所取代。他右手更加用力地按住剧痛的左肩,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脸色在刺目闪烁的警报红灯映照下,显得更加惨白。
混乱中,那份摊开的监听周报摘要,被晋辉转身时带起的衣袖扫到了操作台的边缘,摇摇欲坠。武韶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扫过那份报告,尤其是那行关于“8900 khz”、“指法独特”、“可疑”的条目,随即又慌乱地移开,仿佛那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符号。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这高科技“猎场”突发状况的茫然无措和本能的不适。
晋辉在短暂的兴奋指挥后,似乎想起了被晾在一旁的武韶。他猛地转过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丝审视,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锁定武韶那张惨白慌乱的脸。
“武顾问,”晋辉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依旧清晰冷硬,带着技术官僚特有的傲慢和对“外行”的轻视,“电讯处的工作就是这样。电波就是战场,瞬息万变。这些‘小插曲’,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份被扫到边缘的报告,又看了看武韶按着左肩、惊魂未定的样子,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看来武顾问确实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报告你看也看了,大致流程也了解了。请回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平淡,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下,带着毫不掩饰的逐客令和鄙夷。
武韶如蒙大赦,脸上瞬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般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被噪音惊吓后的余悸和感激。他对着晋辉微微躬身,动作因“伤痛”和“慌乱”而显得笨拙僵硬:“是…是…打扰晋处长了。卑职…这就告退。”声音嘶哑虚弱。
他不再有丝毫停留,在警卫的“护送”下,脚步有些踉跄地、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这片充斥着刺耳噪音、冰冷数据和无形杀机的电波猎场。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瞬间将那片疯狂的电子海洋隔绝开来。
走廊里相对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武韶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如同开闸般涌出,瞬间湿透了鬓角。左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闭上眼,上午刑讯室的腥风血雨与刚才电讯处的无形硝烟在脑海中疯狂交织、冲撞!
然而,在那一片混乱与痛苦的漩涡中心,一个冰冷的、如同淬火钢钉般的坐标,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神经末梢:
8900 khz。
极其稳定。
指法独特。
可疑!
已锁定大致波长范围!
晋辉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耳边回响:“…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这“敌人”,是否就是“琴师”托付他要以生命守护的——“夜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