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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戏子”入笼(1 / 1)

愚园路749弄,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淤塞的血管,深藏在法租界梧桐的浓荫里。湿冷的初春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地渗透进弄堂两侧那些紧闭的高墙深院。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式的涡卷、江南水磨青砖的墙基…各种被强行嫁接又日渐腐朽的殖民符号,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骸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潮湿青苔、陈旧木料和远处炊烟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武韶裹紧深灰色大衣的领口,身影几乎融进弄堂深处最浓重的阴影里。左肩胛骨深处那座沉寂的火山,在潮湿阴冷的空气和持续紧绷的神经双重刺激下,正酝酿着新一轮的狂暴喷发。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沿着神经末梢奔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狠狠夯击在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上!剧痛和眩晕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纠缠。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右手死死按着伤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这个动作成了他在这魔都阴影中唯一真实的伪装。

他的脚步停在弄堂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漆皮斑驳的黑色铁门前。门旁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楣上方,一个早已废弃、锈迹斑斑的西洋门灯灯罩,在暮色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门内,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音调不准,磕磕绊绊,像是一个初学者在笨拙地摸索琴键。琴声在寂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单调。

就是这里了。

“琴师”。

江南省委新的联络点,新的牧羊人。

武韶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青苔和铁锈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也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腥气。他抬起左手,没有敲门环,而是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用食指关节极其缓慢、却带着特定节奏,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两轻,一重,间隔略长。

如同心跳漏拍。

门内的琴声,在第二声叩响时,极其突兀地中断了。

死寂。

只有弄堂深处穿堂而过的冷风,呜咽着掠过墙头的枯草。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吱呀——”

一声轻微得如同叹息的摩擦声。铁门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没有灯光溢出,门内一片浓稠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嘴。

一个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门后的阴影里。只能勉强看出一个穿着深色旧西装、身形瘦高的轮廓。没有寒暄,没有询问。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无声地指向门内左侧的方向,随即又迅速缩回阴影之中。

武韶侧身闪入门内。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浓重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旧纸张、尘埃和一种更隐秘的、类似绝缘材料受热后的焦糊气味。脚下是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移动。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努力适应,却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更加浓重的轮廓。左侧方向,似乎是一个狭窄的过道。那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没有再响起。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地包裹着他。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左肩伤处那如同活物搏动般的灼痛,在耳膜内轰鸣。

他凭着感觉,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沿着左侧的过道向里走去。脚下踢到一个硬物,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立刻停住,屏住呼吸。黑暗中没有任何反应。他继续前行,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摸索。墙壁似乎是粗糙的砖石,带着湿冷的潮气。

过道很短,尽头似乎是一个稍显开阔的空间。空气里松节油和焦糊的气味更加浓烈。就在他即将踏入这片空间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火柴划燃的声响。

一点豆大的、昏黄摇曳的光晕,在空间中央亮起。

光晕来自一盏极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煤油马灯。灯芯被拧到最小,吝啬地释放着微弱的光明,仅仅照亮灯下一小片区域——一张布满划痕和污渍的旧木桌,以及桌面上摊开的几件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细长螺丝刀,几卷颜色不同的细导线,一小罐松香,还有几个闪烁着金属光泽、形状奇特的真空管和电容器。

马灯后面,坐着一个身影。

正是刚才开门那个穿着深色旧西装的男人。光线太暗,依旧看不清面容,只能勾勒出一个瘦削、挺直的肩背轮廓。他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桌上一个拆开了大半外壳、露出里面复杂线圈和金属元件的…无线电发报机!他的动作稳定、精准,带着一种工匠般的沉浸,仿佛周围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潜伏的危险都不存在。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他那双正在工作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指尖带着长期接触松香和金属留下的淡淡痕迹。这双手,灵活而有力,与这破败的环境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

“坐。”一个声音响起,平静,温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如同拂过古琴的微风,与这黑暗和桌上冰冷的机器形成奇异的反差。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烙铁和导线。

武韶的目光扫过四周。马灯光晕的边缘,隐约可见这间屋子的轮廓。空间不大,堆满了各种杂物:蒙尘的旧家具、捆扎的书籍、落满灰尘的画框…角落里,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沉默地伫立在阴影里,琴盖半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落满灰尘的琴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颓败气息,以及挥之不去的松节油和金属的味道。

他拖过一把吱呀作响的木椅,在桌子对面坐下。冰冷的椅面让他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又是一阵寒意。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双在昏黄光晕下稳定操作的手。左肩的火山在持续的灼痛中疯狂积蓄力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带来阵阵眩晕。他强忍着,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双手和那台拆开的机器上。

“琴师”终于完成了手中的一个焊接点。他放下烙铁,拿起一块沾了松节油的软布,仔细擦拭着焊点周围。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这紧张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他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一路辛苦。‘新京’的雪,比上海的雨冷得多吧?”声音温和,听不出任何试探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家常的寒暄。

武韶心头微动。这看似随意的开场白,却暗藏机锋。“新京的雪”,点明了他的来历;“上海的雨”,暗示着此地的阴湿环境。这是确认身份的第一步。

“雪虽冷,终究干净。此地的雨…”武韶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黏腻得很,沾在身上,洗不干净。”他巧妙地回应,既承认了身份转换,也暗喻了76号那甩脱不掉的污浊和血腥。

“琴师”擦拭焊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寻常的比喻。“是啊,湿气重,东西容易坏。”他拿起桌上一个看起来烧毁的真空管,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又轻轻放下,“尤其是…这些娇贵的‘喉咙’和‘耳朵’,稍有不慎,就哑了,聋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但话语里的隐喻却如同冰冷的针,直指核心——地下党的秘密电台网络!

武韶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琴师”绝非仅仅是寒暄。每一句话,都在传递着至关重要的信息,都在为即将下达的指令做着铺垫。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在破旧大衣的掩盖下,不自觉地攥紧。左肩的剧痛仿佛成了这紧张感的共鸣器,更加清晰地传导至全身。

“琴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软布和真空管。他抬起眼。

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一张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清癯的中年男人的脸。肤色苍白,颧骨微高,鼻梁上架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清澈、平静,如同深秋的潭水,波澜不惊,仿佛能洞悉一切,又仿佛能包容一切。他的嘴角天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或是沉浸于艺术的琴师。然而,在这温和的表象之下,武韶却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难以撼动的坚韧和力量。

这双平静如水的眼睛,透过镜片,温和地注视着武韶,仿佛能穿透他强装的镇定和那层因伤痛而起的虚弱伪装,看到他灵魂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和累累伤痕。

“省委的指示,只有两条。” “琴师”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却带着千钧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武韶的耳膜:

“第一条: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上海地下党组织,尤其是秘密电台网的安全。这是你在此地的最高使命,高于一切个人任务和情报获取。”

“第二条:在第一条绝对优先、且确保自身和电台网安全的前提下,利用你的位置,尽可能获取有价值的情报。”

没有激昂的措辞,没有冗长的解释。只有最核心、最不容置疑的原则。保护组织,保护电台,高于一切!这与戴笠那冷酷功利的“渗透核心、获取密约、伺机刺杀”的严令,形成了最尖锐、最根本的冲突!如同一道冰冷的铁闸,瞬间卡死了武韶所有可能的活动空间!

武韶感到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巨大的压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左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闪烁的雪花点!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在破旧大衣的掩盖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即将溃散的意识和表情的平静。

“琴师”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完全理解这简单指令背后蕴含的沉重和矛盾。他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如同一位耐心的琴师,等待琴弦停止它不可避免的震颤。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流淌,只有烙铁头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嘶嘶”声。空气里松节油的气味似乎更加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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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韶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失控的身体反应。他缓缓抬起头,迎向“琴师”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镜片后的眼神疲惫、布满血丝,却在这一刻燃烧起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没有质疑,没有讨价还价,只是用同样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回应:

“明白了。电台网…是组织的血脉和耳目。血脉断,耳目盲,则万事休矣。”他直接点出了电台网的核心价值,也隐晦地表达了对这最高指令的理解和接受。

“琴师”眼中那平静的潭水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般的赞许涟漪一闪而逝。他微微颔首:“很好。”他不再看武韶,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台拆开的发报机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世界。“‘夜莺’的喉咙刚修好,新的‘黄鹂’还在调音…它们的声音很弱,经不起一丝杂音和风雨。”他拿起一把小巧的螺丝刀,开始拧紧机器外壳上一个微小的螺丝,动作依旧稳定精准,“你现在的身份,就是它们最好的‘遮雨棚’。遮好雨,比听清雨声更重要。”

“夜莺”、“黄鹂”——这是上海地下党秘密电台的代号!“琴师”用最隐晦、却又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武韶他所要保护的具体目标!这信任的分量,重逾千斤!

武韶感到喉咙一阵发紧,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上午在76号目睹的血腥,比如军统“裁缝”那冰冷的枪口和更加冰冷的命令…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在“琴师”这温和却坚如磐石的指令面前,在“夜莺”和“黄鹂”这无声的托付面前,任何解释和倾诉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他只能再次沉默地点头。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右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了那本深蓝色封皮的《金刚经》。冰冷的封面触感,与“裁缝”那抵在手背上的枪口记忆瞬间重叠,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琴师”似乎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他放下螺丝刀,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机器外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回去吧。”他温和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雨…快要下大了。路上滑,当心脚下。”

没有更多的交代,没有下一次的联络方式。如同一次寻常的拜访结束。

武韶艰难地站起身。左肩的剧痛让他身体晃了一下。他对着灯光下那个专注擦拭机器的清癯身影,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身后浓重的黑暗,沿着狭窄的过道,摸索着走向那扇紧闭的铁门。

当他终于推开铁门,重新回到愚园路749弄那被暮色和湿冷空气包裹的弄堂时,身后那扇黑色的门扉已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昏黄的灯光、松节油的气味和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法租界那些哥特式尖顶和梧桐树梢之上。空气里的湿气更重了,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武韶裹紧大衣,佝偻着背,右手死死按着左肩,步履沉重地走出弄堂。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

越过那些殖民风格的尖顶和梧桐树的枯枝,在暮色沉沉的天空背景下,极司菲尔路76号特工总部那栋巨大的、如同蹲伏巨兽般的灰黑色建筑轮廓,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

那巨大的阴影,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保护电台网,高于一切…

而明天,李士群为他准备的“开眼界”之旅,目的地正是那吞噬无数血肉和秘密的——刑讯室。

那里面,是否正锁着某个知晓“夜莺”或“黄鹂”秘密的人?

他该如何在群狼环伺的魔窟中央,在那血腥的屠宰场里,守护那些微弱的、却承载着希望的电波?

冰冷的雨丝,终于开始从铅灰色的天空中,无声地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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