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饭店三楼的“樱之华”酒廊。
午后慵懒的光线透过巨大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拱形窗户,在地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上等咖啡的醇香、雪茄的氤氲、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上流社会的慵懒与疏离。穿着和服或西式礼服的服务生如同无声的游鱼,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和舒适的丝绒沙发间穿梭。留声机播放着软绵绵的爵士乐,掩盖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紧张。
酒廊深处,靠近内侧巨大观景窗的位置,新设了一个雅致的黑檀木多宝格陈列架。架子分三层,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承古斋送来的那三十六件白釉清酒瓶。纯净如冰的釉面在精心设计的射灯光线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瓶身线条流畅优雅,如同静默的玉雕,与酒廊奢华的格调相得益彰。它们是伪满“弘扬国粹”的象征,是文化事务联络室武科长的“政绩”,也是此刻悬在武韶心头的、三十七条性命的棺椁。
武韶坐在靠窗的一张单人丝绒沙发里,位置巧妙,既能将整个酒廊收入眼底,又能清晰地看到那个陈列架,尤其是——多宝格最下层、最靠右的位置。那里,静静地立着那只带有微小缩釉点的“次品”。它混迹于完美无瑕的同伴之中,那个针尖般的瑕疵在射灯下几乎无法察觉,如同美人面上一颗无伤大雅的痣。只有武韶知道,这平静的釉面之下,封存着足以点燃地狱之火的“骨灰名录”。
他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杯边缘。镜片后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酒廊,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每一个靠近陈列架的脚步,每一个投向瓷瓶的眼神。
风险无处不在:
一个端着托盘的侍者脚步稍快,裙摆带起的微风拂过陈列架底层。武韶的心脏瞬间悬起!直到侍者安然走过,瓷瓶纹丝不动,他才不着痕迹地端起咖啡杯,掩饰着微微急促的呼吸。
两名穿着考究的日本商人,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走向陈列架,其中一人似乎对瓷器产生了兴趣,伸出带着硕大金戒指的手,醉眼朦胧地想要拿起一只瓶子把玩!武韶的后背瞬间绷紧!就在那手指即将触碰到瓶颈的瞬间,一名训练有素的酒廊经理如同幽灵般出现,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谦卑笑容,巧妙地用身体隔开醉汉,同时用恭敬而坚定的语气介绍着瓷瓶的“贵重”和“仅供观赏”。醉汉嘟囔了几句,悻悻地被同伴拉走。
还有那些带着鉴赏家面具的潜在威胁——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拿着放大镜的老者,在陈列架前驻足良久,几乎将脸贴到瓷瓶上,似乎在研究釉色和胎骨。武韶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锁定那人的动作,判断着他是否在寻找那个微小的缩釉点,或者…更可怕的东西。直到老者最终满意地点点头,收起放大镜离开,武韶才感觉左肩那因持续紧张而加剧的剧痛稍稍缓解。
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布满淬毒暗器的钢丝上行走。瓷瓶的物理脆弱性、人为的意外可能、以及黑泽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怀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这“灯下黑”的保护瞬间化作焚身的烈焰。而接收信号的“寻物启事”已在昨日《大同报》角落刊出,倒计时已经开始滴答作响!必须在十日内,确保这只瓶子安然无恙,直至那位“鉴赏家”同志完成“光钥”读取!
“武科长,好雅兴。”一个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热络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武韶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波澜不惊。他放下咖啡杯,循声抬头。
大和饭店的日籍经理松田一郎,正微微躬身站在沙发旁。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松田经理。”武韶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文化官员应有的、略带疏离的客气笑容,“这批瓷器陈列在此,还满意吗?没有给贵店添麻烦吧?”
“哪里哪里!”松田连忙摆手,笑容更加灿烂,“承蒙武科长关照,送来如此精美的艺术品!为‘樱之华’增色不少啊!不少贵宾都赞不绝口!”他话锋一转,身体稍稍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商量的口吻:“只是…武科长,有几位尊贵的客人,对这批瓷器非常喜爱,私下里托我问问…能否割爱一两只?价格…绝对让您满意!您看…”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陈列架,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武韶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些瓶子作为“贵重艺术品”陈列,本身就容易引来觊觎。一旦被买走,离开这相对安全的公众视野,落入私人手中,风险将呈几何级数放大!尤其是那只“次品”!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一丝为难:“松田经理,这恐怕…不妥。这批瓷器是文化部用于弘扬满洲国粹的专项陈设品,并非商品。上面有备案的,每一件的位置、状态都要定期报备。私下转让…万一上面查问起来,你我都不好交代啊。”他巧妙地抬出伪满官方的压力,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松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和不易察觉的阴霾。他干笑两声:“是是是,武科长考虑周全!是我唐突了!那就…继续陈列!继续陈列!”他直起身,又客套了几句,才悻悻然离开,目光还恋恋不舍地在那些光洁的瓶身上流连。
危机暂时解除,但武韶心中的警报并未解除。松田的贪婪是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他必须想办法加固这脆弱的“保护罩”。
他招手唤来一名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两名饭店保安抬着一块制作精良、边缘包着黄铜的告示牌走了过来,在陈列架前方一米处稳稳放下。牌子上用中、日、英三种文字清晰地写着:
重要文化陈设品
伪满洲国国务院文化事务联络室 特供
仅供观赏 请勿触碰
安保监控区域
告示牌如同一道无形的警戒线,带着官方的威严,将好奇的宾客和贪婪的手暂时隔开。武韶看着那块牌子,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一丝。但目光扫过那只静静立在角落的“次品”瓷瓶时,忧虑依旧深重。官方的牌子能防君子,防不了小人,更防不了…黑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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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高课本部地下,刑讯室。
这里的光线与“樱之华”酒廊的慵懒温暖截然相反。惨白的灯泡如同垂死的眼球,悬挂在低矮、布满深褐色污渍的水泥天花板上。空气里是浓重的血腥味、汗酸味、尿臊味以及烧红烙铁的焦糊气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王福生——“侍者”,被剥去了油腻的工装,只穿着一条破烂的衬裤,反绑在一张冰冷的铸铁椅子上。椅子固定在地面,纹丝不动。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污黏在额头上,遮挡了部分面容。裸露的上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烙铁烫出的焦黑印记和拳头击打留下的青紫淤伤。左臂那道早已结痂的玻璃划伤,在反复的撕扯和污水的浸泡下,重新崩裂开来,渗出暗红的血水,沿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他的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哑声。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缝隙,却异常平静,如同两口干涸的古井,倒映着头顶那盏惨白灯泡的冷光,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的平静。
两名赤膊的彪形大汉如同沉默的屠夫,站在一旁,喘着粗气,身上沾着飞溅的血点。其中一个手里拎着还在滴水的、粗糙的麻绳。
黑泽就站在刑讯室门口阴影里,深灰色的毛呢大衣纤尘不染,与这里的污秽血腥格格不入。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西伯利亚的冻土。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王福生身上,试图从那具饱受摧残的躯体和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挖掘出通往“蝎子”的蛛丝马迹。
“王福生,”黑泽的声音在死寂的刑讯室里响起,低沉、平缓,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或者…我该叫你‘侍者’?”他缓缓踱步上前,皮鞋踩在湿漉黏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停在王福生面前一步之遥。“你的骨头,比我想象的硬。”
王福生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李顺,赵有田。”黑泽报出两个名字,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1939年1月,和你一起进入大和饭店。然后,一个因为偷窃,一个因为顶撞日本客人,很快被开除了。很巧,是不是?巧得像…扔出去吸引注意的石头?”他俯下身,冰冷的目光几乎要刺入王福生低垂的瞳孔深处,“告诉我,是谁安排你们三个进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这个‘侍者’,安全地沉在池底?”
王福生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说话?”黑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没关系。我们有时间。大和饭店那边,你负责清洗的那些餐具里…似乎少了一件东西?”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划过王福生左臂那道崩裂的伤口,“一件沾着酒渍、玻璃碎片和你血迹的…侍者制服?它去哪儿了?和那个瓶塞一起…烧了?”
王福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松弛下去,只有垂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还是不说?”黑泽直起身,对着旁边的大汉偏了偏头。
大汉立刻上前,将那条浸透冰水的粗糙麻绳,一圈圈紧紧缠绕在王福生早已伤痕累累的胸膛上!冰冷的触感和麻绳粗糙的纤维摩擦着伤口,带来刺骨的剧痛!王福生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
“唔…呃…”
黑泽如同欣赏艺术品般,看着王福生在绳索的勒紧下痛苦挣扎、窒息。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平缓,却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对方濒临崩溃的神经:“武韶…你们的武科长…今天下午,在‘樱之华’酒廊,很悠闲地喝咖啡。他在看那些瓶子…看得很仔细。尤其是…最下层、最右边那个,带点小瑕疵的。你说…他在看什么?嗯?”
王福生布满血污的脸因窒息而涨得紫红,眼球凸出,布满血丝。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死寂的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涌动、挣扎,又被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按回深渊。
黑泽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水顺着麻绳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王福生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够了。”黑泽终于出声。
大汉松开绳索。王福生如同破布般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疼痛,咳出带着血沫的唾沫。
黑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根本没有沾上灰尘的手指,目光却依旧如同冰冷的探针,锁在王福生身上。“看来,‘侍者’这个名字,没叫错。你的沉默…本身就在告诉我很多事。”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绝望的寒意,“比如,武韶…和那些瓶子…很重要。重要到…值得你用命去扛。”
他不再看王福生,转身走向刑讯室门口。在推门离开前,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
“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另外,通知大和饭店,‘樱之华’酒廊那些瓷器…尤其是最下层最右边那个,加装一个独立展示柜。玻璃要厚,锁要结实。理由…就说防止某些粗心的客人碰坏珍贵的‘国粹’。”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刑讯室里的血腥与绝望。黑泽站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深灰色大衣的下摆纹丝不动。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精钢表壳的腕表。距离那则《大同报》上的“寻物启事”暗号发出,已经过去了两天。
时间,如同冰冷的流沙,在双方无声的角力中,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