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城郊,承古斋窑场。
空气里弥漫着高岭土生涩的粉尘味、松柴燃烧的烟火气,以及窑炉深处散发出的、如同大地血脉搏动般的灼热。巨大的龙窑依坡而建,如同蛰伏的巨兽,窑口吞吐着滚滚热浪,将初春的寒意彻底驱散。窑工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动着油亮的汗珠,沉默地搬运着泥坯、添着柴火,动作带着与泥土打交道的、千年不变的沉重韵律。
窑主郭守拙,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头,穿着沾满窑灰的粗布褂子,背脊微驼,却有着一双与年龄不符的、精光内敛的眼睛。他此刻正佝偻着腰,几乎将脸贴在窑口旁一个刚开启的、尚有余温的窑位上。昏黄的马灯光线下,他布满老茧、沾着灰黑窑汗的手指,正极其小心地、如同抚摸初生婴儿般,摩挲着一件刚出窑的白釉瓷瓶。
瓶身线条流畅,是典型的清酒瓶样式。通体施以近乎无色的透明釉,釉面光洁如镜,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玉质光泽,不见丝毫气泡、针孔或杂质,纯净得如同初冬凝结的第一片冰。胎骨致密坚实,敲击发出清越悠长的金石之声。
“成了…”郭守拙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光芒。他捧起瓷瓶,凑到眼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瓶身内壁。窑火的微光透过薄胎,隐约勾勒出内壁的轮廓,但釉面光滑平整,肉眼绝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放下瓷瓶,动作轻得如同放下羽毛。转身走到窑场角落一个更昏暗、更杂乱的工作间。这里堆满了各种釉料、泥料、工具和烧坏的瓷片。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最底层,摸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件——一支特制的、镶着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刚石针尖的刻笔,以及一个带有精密微调旋钮和放大镜的微型固定架。
七天前,那份来自伪满国务院文化事务联络室、署名“武韶”的订单和要求,如同一个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身上。订单上对胎釉近乎苛刻的要求,对“次品”的特意指定,以及“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他人”的严厉警告,都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郭守拙活了六十多年,在窑火和泥坯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深知有些东西不该问,不该看,更不该记住。他能嗅到订单背后那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但他接了。为了承古斋的招牌,也为了那笔足以让窑场再撑两年的丰厚定金——以及某种深埋心底、不敢言说的东西。
这七天,他如同着了魔。选土、淘洗、陈腐、揉泥、拉坯、利坯、干燥…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比侍奉祖宗还要虔诚。尤其是那三十七只素坯(三十六件完美品,一件指定“次品”)成形后,他把自己反锁在这个昏暗杂乱的工作间里,在油灯和放大镜下,开始了那项足以耗尽他毕生精力和勇气的“微雕”。
他要做的,是将一份用极微小、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写就的名录(订单中夹带的密令),以近乎不可能的方式,刻入其中一只瓷瓶的内壁。
这绝非易事。素坯干燥后虽有一定硬度,但依旧脆弱。在弧形的内壁下刀,角度刁钻,着力困难。刻痕必须极浅——深了,烧制时坯体易开裂;浅了,釉水会完全填平覆盖,无法形成读取所需的微结构。刻痕线条必须清晰连贯,但又不能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起伏或反光差异。这需要超越极限的手稳、眼力,以及对烧成后釉面覆盖效果的精准预判。
昏暗的油灯下,郭守拙佝偻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石像。他的右眼紧贴在固定架的放大镜后,布满血丝,一眨不眨。戴着老花镜的左眼则死死盯着放大镜视野中那只有针尖大小的区域。他枯瘦的右手握着那支特制刻笔,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因持续用力而发白、颤抖,却又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控制着稳定。每一次下刀,都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在指尖那微乎其微的触感上。
刻针的尖端,在素坯温润的内壁上,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移动、按压、划过。没有声音,只有刻针与细腻瓷泥摩擦时传递到指尖的、极其细微的滞涩感。汗水沿着他布满皱纹的额角滚落,滴进浑浊的老花镜片,又被他粗暴地用袖口擦去。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动,映着他专注到近乎狰狞的脸。
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一个联络点…又一个安全屋…三十七个代号,连同他们的生死、他们的使命、他们无声的忠诚,化作一道道比发丝更细、比命运更沉重的刻痕,被强行压缩、封存进这方寸之间的瓷壁深处。每一道刻痕,都像是在他的灵魂上犁过一道深沟。
当最后一个符号刻完,郭守拙如同虚脱般猛地向后一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他摘下老花镜和放大镜,眼前阵阵发黑,右眼刺痛得几乎睁不开。他摸索着拿起那只承载着“骨灰名录”的素坯,对着油灯微弱的光,凑近内壁。肉眼看去,依旧光滑平整,没有任何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无瑕的瓷壁之下,已埋藏了足以焚城的火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剩下的,就是交给窑火了。祈祷釉水能完美覆盖,祈祷烧成时坯体不开裂,祈祷那微妙的刻痕能恰好处于釉层之下,形成读取所需的“光钥”…
---
七天后。伪满洲国国务院大楼。
武韶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庭院里停着的一辆蒙着厚重帆布的卡车。卡车旁,几名伪满文化部的职员正与承古斋派来的伙计低声交谈,清点着从车上卸下的、包裹在厚厚稻草中的木箱。左肩的旧伤在持续的阴冷天气里隐隐作痛,如同不祥的鼓点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侍者那边杳无音讯,如同石沉大海,凶吉难料。黑泽的阴影无处不在。而南满的三十七条命脉,就封存在那些木箱之中。
“武科长,”一名职员敲门进来,手里拿着签收单,“承古斋的瓷器送到了,一共三十七件白釉清酒瓶。按您的要求,直接运往大和饭店陈列?”
“嗯。”武韶转过身,脸上是文化官员特有的、对“国粹”事务的重视神情,“郭师傅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这批瓷器是弘扬满洲文化的重要门面,务必小心搬运。你亲自跟车押送,看着他们入库。告诉大和饭店那边,这是贵重物品,陈列位置要显眼、稳固,安保要到位。”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是,科长放心!”职员连忙应下,拿着签收单退了出去。
武韶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他没有立刻处理文件,而是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棕色小瓶,倒出两片阿司匹林干咽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沉重。瓷瓶已送出,计划的第一步完成。但最危险的一步即将开始——他需要亲自去一趟承古斋,去取那件关键的“次品”,去确认那“光钥”是否真的存在!同时,也要彻底斩断郭守拙这条线。
风险巨大。黑泽的耳目可能已经盯上了承古斋。任何与这批瓷器的异常接触,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
承古斋窑场弥漫着窑火散尽后的余温和灰烬的气息。郭守拙独自坐在他那间昏暗杂乱的工作间里,面前摆着两只一模一样的白釉瓷瓶。一只釉面完美无瑕,是三十六件完美品之一。另一只,在瓶腹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一处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尖般的釉面缩釉点——正是那件指定的“次品”。
郭守拙的目光,如同黏在“次品”瓶子上。他的脸色比七天前更加灰败,眼窝深陷,带着一种耗尽心力后的虚脱和深不见底的忧虑。那三十七个名字的刻痕,如同三十七道诅咒,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他知道,当武韶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就是彻底了断之时。无论是这窑场,还是他这条老命,恐怕都到头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郭守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门被推开。武韶走了进来,依旧穿着那身藏青色的中山装,面容平静,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工作台上那只带着微小缩釉点的瓷瓶。
没有任何寒暄。武韶反手轻轻关上门,咔哒一声落锁。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瞬间凝固。
“郭师傅,辛苦。”武韶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他的目光扫过那只“次品”,没有停留,仿佛只是随意一瞥,随即落在郭守拙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东西,都处理干净了?”
郭守拙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向墙角一个刚熄灭不久的小型坩埚炉,里面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刻笔…固定架…图纸…烧了。灰…埋在后山老槐树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武韶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只“次品”瓷瓶。“‘次品’…烧得不错。这缩釉点,恰到好处。”他走上前,伸出右手,指尖极其稳定地捏起瓶颈,将瓶子举到眼前。他没有立刻去看内壁,而是先仔细端详着瓶腹那个微小的缩釉点,仿佛在鉴赏一件真正的瑕疵品。然后,他的左手极其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外壳包裹着黑色胶皮的物件——正是伪满警察配发的制式强光手电筒。
“啪嗒!”
一道刺眼、凝聚如实质的光柱骤然射出!光柱并未直接照射瓶身,而是被武韶的手掌巧妙遮挡、折射。他调整着手电的角度和瓶子的方位,让那道强光以一个极其刁钻、几乎贴着内壁的锐角,斜斜地射入瓶口!
昏暗中,奇迹发生了!
在那束特定角度强光的斜射下,原本光滑如镜、空无一物的瓷瓶内壁,如同被无形的笔触唤醒!无数道极其细微、比蛛丝更纤细的浅淡痕迹,在光与釉的魔法下骤然显现!它们并非清晰的文字,而是由无数微小的、因釉层覆盖不均而产生的漫反射光点构成的、如同星图般的神秘图案!光点或明或暗,或聚或散,勾勒出复杂而规律的线条和区块!
这就是“光钥”!
这就是封存于瓷壁之下的“骨灰名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武韶的瞳孔在强光照射下微微收缩。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那片由光点构成的星图上飞速掠过、解读。几个关键代号的节点、联络方式的暗记、安全屋的方位代码…都清晰无误地映入了他的脑海。刻痕的深度、釉层的覆盖、光线的角度…完美契合!郭守拙这个老窑鬼,用他毕生的技艺和胆魄,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时间只持续了几秒。
武韶手腕一翻,强光手电瞬间熄灭。瓷瓶内壁的光点星图如同幻影般消失无踪,重新恢复了那光滑平整、完美无瑕的假面。他将瓷瓶轻轻放回工作台。
“很好。”武韶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郭守拙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波动。武韶的目光再次转向郭守拙,那锐利如刀的审视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郭师傅的手艺,炉火纯青,不负‘承古’之名。”
郭守拙浑浊的老眼迎上武韶的目光,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耗尽一切后的平静和了悟。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东西…能送到该去的地方?”
“它会去它该在的地方。”武韶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不再看郭守拙,目光扫过这间杂乱、布满灰尘、承载了太多秘密的工作间,最后落在墙角那堆冷却的坩埚灰烬上。“承古斋…手艺精湛,订单完成得很出色。武某会如实上报,为贵号请功。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窑火有起落,手艺有传承。郭师傅年事已高,操劳过度,也该…歇歇了。带着这笔钱,”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沾满灰尘的工作台上,“离开新京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碰瓷泥,永远…不要再提起这批瓶子。就当它们,从未存在过。”
信封很厚,足以让一个老人安度余生。但郭守拙看都没看。他只是死死盯着武韶,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如同枯叶断裂般的叹息。他懂了。这是买命钱,也是封口费。承古斋的招牌,他祖传的手艺,连同他自己这条老命,都随着那三十七个名字一起,被彻底封存在这冰冷的交易里,成为永远不能见光的秘密。
武韶不再停留。他拿起那只承载着“骨灰名录”的“次品”瓷瓶,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裹好,放入带来的公文包中。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转身,拉开工作间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窑场昏暗的光线里。
工作间内,只剩下郭守拙一人。他佝偻着背,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昏暗的光线里,他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缓缓抚摸着工作台上那只完美无瑕的白釉瓷瓶,冰凉的釉面触感直透心底。他浑浊的目光越过瓷瓶,望向墙角那堆早已冰冷的灰烬,望向门外窑场深处那沉寂的巨大龙窑。
窑火熄了。
承古斋…也到头了。
他枯坐良久,最终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如同呜咽般的叹息。颤巍巍地站起身,吹灭了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黑暗彻底吞噬了这间藏锋埋骨的工作室。
---
伪满洲国国务院大楼,武韶的办公室。
窗帘紧闭。武韶独自站在黑暗中,只有办公桌上那盏蒙着绿色灯罩的旧台灯亮着,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那只包裹着粗布的“次品”瓷瓶静静立在光晕中心。
武韶没有再去动它。名录已刻入脑海。这只瓶子本身,已成为一个危险的、必须尽快转移的实体证据。它的使命,是在大和饭店的陈列架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等待接收“光钥”的开启。
他坐到桌前,展开一张《大同报》。目光掠过那些充斥着“王道乐土”、“日满协和”谎言的新闻,最终落在角落的广告栏。他拿起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在报纸空白处,用一种极其微小、近乎点状的独特笔迹,写下了一则只有特定接收者才能解读的“启事”:
寻物启事:
本人于三月十五日(农历二月初二)在中央大街遗失祖传松鹤延年青花瓷鼻烟壶一只。壶身微瑕(底足小磕),内绘松针。此物乃先父遗泽,意义非凡。如有拾获者,请于本月底前联系《大同报》广告部转王先生,必有重谢!
三月十五日(农历二月初二):即十日后。
中央大街:暗指大和饭店所在的核心区域。
祖传松鹤延年青花瓷鼻烟壶:隐喻即将陈列的青花(白釉瓷瓶)及“松鹤延年”的平安祈愿。
壶身微瑕(底足小磕):明示目标为有瑕疵(缩釉点)的瓶子。
内绘松针:直指读取关键——“光钥”照射内壁显现信息(如同内绘)。
月底前:再次强调十日期限。
《大同报》广告部转王先生:死信箱指令。
写罢,他小心地将这则“启事”从报纸上裁剪下来,折叠好。明天,它会通过特定渠道,混入《大同报》明日刊登的普通寻物启事之中。
做完这一切,武韶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桌上那只粗布包裹的瓷瓶。昏黄的灯光下,瓶身温润的白釉流淌着静谧的光泽,那个微小的缩釉点如同美人面上一颗无伤大雅的痣。然而,武韶深知,这平静无瑕的釉面之下,封存着南满三十七条随时可能陨落的生命,也封存着他自己步步深渊的命运。
他伸出手指,隔着粗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抚过冰凉的瓶身。指尖传来瓷器特有的、坚硬而脆弱的触感。
骨灰藏锋,静待光钥。
风暴将至,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