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南广场附近,朝鲜商会驻地。
昨夜那场“意外”的火灾余烬尚未散尽。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湿木头的沤烂气息以及某种蛋白质烧焦后的独特腥臭。原本还算体面的门脸,此刻被熏得乌黑一片,悬挂的朝鲜商会牌匾歪斜着,边缘被火舌舔舐得卷曲焦糊,金漆剥落,露出底下惨淡的木色。两扇雕花木门洞开,门板上留着消防斧粗暴劈砍的痕迹和消防水龙冲击后的大片水渍。
宪兵队的黑色轿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无声地停在狼藉的街边。车门打开,沉重的皮靴踏在湿漉漉、沾满黑灰的石板路上。黑泽率先下车,深灰色的毛呢大衣裹着挺拔的身躯,领口竖起,遮挡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目光扫过这片破败的现场,如同在审视一块等待解剖的腐肉。他身后,跟着数名神情肃杀、挎着“王八盒子”的宪兵,以及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朴理事。
“黑…黑泽大佐…”朴理事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就是这里…昨夜…火灾…金会长他…受了惊吓…暂时…暂时在别处安置…”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火灾原因和瓶塞的下落。
黑泽没有理会他,径直踏入了商会内部。里面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前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墙壁被浓烟熏得漆黑,挂着的水墨画卷轴化作灰烬飘落;地上积着厚厚的、混合着黑灰和消防水的泥泞,踩上去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空气中那股焦糊混合着湿冷的死亡气息,令人窒息。几名宪兵立刻分散开来,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开始对这片废墟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皮靴踏破积水,翻动残骸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黑泽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冷静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他的脚步停在通往内室的门廊处。这里的火势似乎小一些,但浓烟熏染更甚。门框被烧得炭化变形。他注意到门内侧靠近地面的位置,有几道新鲜的、不属于消防斧的、带着金属刮擦痕迹的撬痕——那是他派出的暗探在火灾后第一时间潜入搜查时留下的,为了确认金明哲是否将那个瓶塞带离了火场。痕迹被巧妙地掩盖在火灾的混乱之下,只有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猎手才能分辨。
他的目光最终落向内室深处。那里原本应该是金明哲的私人办公室或休息室。墙壁被熏得漆黑,一个巨大的、原本镶嵌在墙上的松木神龛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和几片镶嵌玻璃的熔融残骸。神龛下方,一个同样被烧得扭曲变形的实木抽屉柜歪倒在地,抽屉半开着,里面散落着一些烧焦的账本碎片和融化的金属杂物。
黑泽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牢牢锁定了那个歪倒的抽屉柜半开的第二层抽屉。抽屉内层似乎有个夹层隔板被烧塌了,露出底下一点没有被完全烧毁的、不同于普通木屑的深色残骸。
他抬了抬手,没有任何言语。一名宪兵立刻会意,戴上厚实的帆布手套,小心翼翼地避开滚烫的残骸,俯身探手,在抽屉深处摸索。片刻,他的动作停住了。当他直起身时,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被烧得严重变形、边缘卷曲焦黑的松木盒子!盒子表面精致的雕花早已被火焰吞噬,只留下扭曲的炭化纹理。盒盖和盒体被高温熔融后粘在了一起,又被强行掰开,露出里面同样被熏得焦黑、但结构相对完整的黑色天鹅绒衬里。
宪兵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天鹅绒衬里边缘烧焦蜷曲的部分。
一抹深琥珀色的光泽,在焦黑的天鹅绒和扭曲的木盒残骸中,微弱地闪现出来。
黑泽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攥紧!
宪兵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小心地从那焦黑的天鹅绒衬里中,拈出了那个物件。
正是那枚深琥珀色的特制瓶塞!
瓶塞本身也未能完全幸免于火灾。原本光滑温润的木质表面被高温炙烤得有些发乌、干裂,靠近顶部边缘甚至有一小块被熏烤得微微碳化,呈现出难看的焦黑色。但瓶塞的主体结构依然完整,尤其是——瓶塞的底部!
在昏暗中,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惨淡天光,黑泽锐利的目光死死聚焦在瓶塞底部靠近边缘的位置。
那里,清晰地刻着两个微小的日文数字刻痕!
刻痕很深,边缘锐利,在瓶塞被熏烤得有些发乌的底色上,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刺眼!
第一个刻痕:“三”!
第二个刻痕:“五”!
真正的契约刻度!
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迷雾,平房那场灾难的源头,大和饭店酒会上那场离奇的混乱、瓶塞的掉落、金明哲的献酒……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枚从焦黑木盒中取出的、刻着“三五”的瓶塞,如同磁石般吸附、拼合,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黑泽的身体纹丝未动,只有握着放大镜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缓缓抬起手,宪兵立刻将那枚带着余温(或许是心理错觉)和焦糊味的瓶塞,小心翼翼地放入他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的特制证物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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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佐…”朴理事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解释什么,“这…这一定是金会长他…他无意中捡到的…他绝对没有…”
“无意?”黑泽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如同手术刀划开皮肉。他缓缓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第一次完全落在朴理事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绝望的寒意。“朴理事,酒会上,田中少尉手中的瓶塞,是怎么掉进金明哲托盘的?当时…你在场,离得很近吧?”
朴理事浑身剧震,如同被雷击中!黑泽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颅骨,看到他那颗被收买、被指令跳动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豆大的冷汗沿着额角滚落。
“还有,”黑泽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冰锥,“金明哲拿到这个瓶塞后,视若珍宝,特意找人定制了松木盒子…贴身供奉。这事…你应该也知情吧?甚至…那个工匠,也是你帮他找的,对吗?”
朴理事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瘫软下去。黑泽大佐…他什么都知道!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他以为自己是在执行任务,监视金明哲,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连带着他传递的信息,都成了嫁祸链条上最结实的一环!巨大的恐惧和醒悟让他如同坠入冰窟,牙齿咯咯作响。
黑泽不再看他。他转向身边一名负责记录的宪兵军官,声音恢复了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如同法庭上的最终宣判:
“记录。”
“人证:”
“一、大和饭店酒会现场,包括伪满官员李某某、日本商人山田某某、饭店侍应生张某某等多人,均可证实:石井大佐心腹田中少尉手中瓶塞,在混乱中‘意外’掉落于朝鲜商会会长金明哲所献酒水的托盘之上。金明哲随后将其带走。”
“二、朝鲜商会理事朴某,证实金明哲获得瓶塞后,对其异常珍视,特制松木盒贴身收藏,行为反常。”
“物证:”
“于朝鲜商会火灾现场,金明哲私人储物柜烧毁之松木盒内,搜出特制清酒瓶塞一枚。经初步辨认,瓶塞底部刻有日文数字‘三’、‘五’,即‘35°c’。”
“综合人证、物证,金明哲具有重大作案嫌疑。其动机:”
“一、其名下会社与关东军后勤‘特殊物资’采购存在商业竞争,心怀不满。”
“二、其商会内部人员复杂,疑有反日倾向,金明哲或受裹挟,或借机报复帝国。”
“结论:金明哲,通过未知手段,于大和饭店酒会制造混乱,伺机调换或窃取刻有核心参数的契约瓶塞,篡改参数(将仿制之‘55°c’瓶塞混入),意图破坏帝国陆军重要科研项目,罪证确凿!”
冰冷的宣判词在弥漫着焦糊味的废墟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朴理事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宪兵们肃立,眼神冰冷。
黑泽的目光最后落回手中那个透明的证物袋。袋子里,那枚刻着“三五”的瓶塞静静地躺着,木质被熏烤得发乌,边缘带着焦痕,底部的刻痕在昏暗中却显得异常清晰、刺眼。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隔着冰冷的塑料薄膜,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轻轻抚过瓶塞底部那“三”字的刻痕。指尖传来木质被火烤后特有的粗糙感和刻痕边缘的锐利棱角。
这枚瓶塞,是真正的“契约”,是石井部队灾难的源头,是他追查真相的关键物证。
但同时,它也是一枚被精心打磨、完美嵌入嫁祸链条的毒牙!
是那个隐藏在长春阴影深处、代号“蝎子”的幽灵,对他黑泽,对整个特高课,发出的最冰冷、最致命、也最…充满嘲讽意味的挑战书!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刻痕深处传递出的、来自那个幽灵的无声冷笑。对方不仅洞悉了他的追查方向,甚至利用了他布下的暗线(朴理事),引导着他,一步步亲手将这枚致命的毒牙,插进了金明哲的心脏,也完成了对整个阴谋链条最完美的闭环!
屈辱!冰冷的、如同毒蛇噬心般的屈辱,混合着被彻底愚弄的狂怒,在他钢铁般的意志深处疯狂冲撞!他捏着证物袋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的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但那张如同西伯利亚冻土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冰封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暴戾。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商会焦黑的残垣断壁,投向伪满国务院大楼的方向,投向那个此刻或许正端坐在办公桌后、批阅着无关紧要文件的、温文尔雅的文化官员。
“武…韶…”
一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凌,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无声地挤出。
他猛地转身,深灰色大衣的下摆在焦黑的废墟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斩断了商会内死寂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寒意:
“签发逮捕令!”
“即刻缉拿金明哲!”
“查封朝鲜商会!”
“所有相关人员,一个…都不准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