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房,“特别培养栋”顶层。
石井四郎办公室的狼藉尚未清理。翻倒的沉重红木办公桌如同搁浅的巨兽尸体,压着破碎的陶瓷、泼洒的墨水和撕裂的文件。波斯地毯上乌黑的墨迹如同不祥的污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尽般的暴戾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挫败感,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石井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防弹玻璃窗前,双手死死扣住冰冷的窗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如同嵌入钢铁的枯骨。窗外,是死亡工厂森严冰冷的布局,但此刻在他眼中,那片耗费帝国巨资、倾注他毕生“心血”的疆域,却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那带着哭腔的“55°c”、“全部融了”、“废了”的嘶喊,如同最恶毒的丧钟,一遍遍在他脑中疯狂撞击,每一次都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足以焚毁理智的狂怒。
损失报告就摊在唯一还算完好的矮几上,冰冷的铅字罗列着令人眩晕的数字:y-7鼠疫强毒株(代号“黑死”),a-3炭疽芽孢浓缩株(代号“焦土”),霍乱弧菌o139变异株(代号“黄泉”)……总计十七种核心菌株,超过三百个独立培养批次,以及与之配套的、耗费数月甚至数年心血的毒力测试数据、传代稳定性记录……所有的一切,在55°c精准恒温的“照料”下,化作了一滩滩散发着恶臭的、需要特殊焚烧处理的生物废料。研究的核心进度,至少倒退了两年!这不仅仅是资源的损失,更是对他石井四郎绝对掌控力和帝国“医学”权威的致命一击!
“八格牙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从石井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煤球,死死盯住办公室里噤若寒蝉的几名高级军官和面无人色的松本军曹。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平息他焚天之怒的解释!或者…一个足以承受他全部毁灭欲的祭品!
“大佐阁下!”一名负责设备维护的少佐军官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恒…恒温箱…全部重新校准了!西门子的设备…精度没有问题!范围内!操作流程…所有当值人员…都隔离审查了…没有发现…明显违规…”
“没有问题?!”石井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玻璃刮擦,他一步跨到少佐面前,几乎将脸贴到对方惨白的脸上,唾沫星子喷溅而出,“没有问题?!那我的‘种子’呢?!帝国最珍贵的‘武器’呢?!是自己飞到55°c的恒温箱里自杀的吗?!嗯?!”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矮几上那份沉重的损失报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少佐脸上!“废物!全是废物!!”
纸张散落一地。少佐被砸得一个趔趄,脸颊瞬间红肿,却连痛呼都不敢发出,只是死死低着头,身体抖如筛糠。
“参数!!”石井的咆哮如同惊雷,在狼藉的办公室里炸响,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赤红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瘫软在地的松本军曹身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缓慢的、如同钝刀切割皮肉的冰冷:“松本…告诉我…a-7区…恒温参数…是谁设定的?依据…是什么?”
松本军曹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僵硬,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语,只能抖动着嘴唇,发出蚊蚋般的声音:“是…是根据…石井阁下您…您亲自下达的…最终指令…通过…通过‘契约’凭证…是…是55°c…”
“契约…凭证…”石井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的嘶嘶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静。他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窗外那片象征着他野心的冰冷建筑群,宽阔的肩膀绷紧,如同即将扑食的猛兽。“黑泽…”
长春,特高课本部。黑泽的办公室。
这里没有石井办公室的狂暴狼藉,却弥漫着另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如同实质般的压抑。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有一盏蒙着绿色灯罩的旧式台灯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空气里是淡淡的硝烟味(来自黑泽习惯性擦拭的配枪)、上等烟草的苦涩,以及一种名为“怀疑”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毒素。
黑泽坐在宽大的皮椅里,身体深陷在阴影中,只有握着放大镜的手指暴露在灯晕下,骨节分明,稳定得如同钢铁铸就。桌面上摊开的,正是那份来自平房的、标注着“绝密”的灾难性损失初步报告。冰冷的铅字如同无声的控诉。”、“菌株全部失活”、“核心研究严重受阻”等字眼上反复逡巡,每看一次,眼底的寒冰就更厚一分。
直觉从未欺骗过他。从大和饭店那场“巧合”的混乱,到侍者王福生紧贴的左臂,再到瓶塞离奇从田中袖口滑落、被金明哲如获至宝地带走……所有的线索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最终都精准地指向了此刻平房这场巨大的灾难!
“瓶塞…”黑泽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低沉而冰冷,如同刀锋划过冰面。他放下报告,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特制的证物袋。袋子里,静静躺着那枚在施密特处“追回”的深琥珀色瓶塞——刻着“五五”的仿制品。昏黄的灯光下,瓶塞温润的木质光泽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拿起那支倍率极高的蔡司放大镜,冰冷的金属镜筒紧贴眼眶。世界在镜片下被无限放大。他不再看底部的刻痕,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瓶塞的侧壁、顶部、底部边缘,一寸寸地扫描、审视。目光锐利如刀,不放过任何一丝纹理的走向、木质纤维的排列、微小划痕的深浅、甚至抛光打磨留下的细微痕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只有黑泽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的呼吸声。台灯的光晕将他专注的侧脸轮廓勾勒得如同冰冷的浮雕。
突然!
他的目光在瓶塞靠近底部、一处极其细微、近乎天然的木质纹理褶皱处,猛地定住!
不对!
放大镜的视野里,那条看似自然的纹理褶皱边缘,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人为刻痕的延伸!非常短,非常浅,像是刻刀在收力时无意间带过,或者…更像是试图模仿天然纹理却未能完全掩盖的破绽!
黑泽的呼吸在放大镜后微微一顿。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瓶塞的角度,让光线从不同方向照射那道细微的痕迹。
不是光影错觉!
在特定角度的强光照射下,那道极其细微的刻痕边缘,清晰地呈现出一种锐利的、非自然形成的线条!与周围天然木质纹理那种圆润、不规则的过渡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在这道细微刻痕的起始点,原本连贯的木质纹理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断裂和扭曲,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一颗石子砸入,波纹被强行改变走向——这是后期篡改、试图掩盖原始刻痕时,对原有木质结构造成破坏的铁证!
找到了!
那条撬动整个“完美”逻辑的致命裂缝!
黑泽缓缓移开放大镜。昏黄灯光下,他的脸色如同西伯利亚冻土,冰冷坚硬,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焰!那不再是怀疑,而是冰冷的、确凿的、带着血腥味的确认!
瓶塞被调包了!
真正的契约瓶塞,刻着“三”字的那个,早已随着金明哲的“献礼”和那场精心设计的“意外”,落入了那个朝鲜蠢货的手中!而眼前这个仿制品,无论做得多么天衣无缝,终究在最高倍的放大镜下,在木质纹理最细微的层次上,暴露了它伪造的本质!那一道细微的纹理断裂和扭曲,就是伪造者无法磨灭的指纹,是阴谋无法擦除的血迹!
“砰!”
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石井四郎如同一股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的飓风,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暴戾和毁灭气息,猛地闯了进来!他深陷的眼窝赤红,脸色铁青,宽大的军服下摆沾着几点墨水的污渍,整个人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
“黑泽!”石井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焚心的急切,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黑泽,“平房的事情,你知道了!告诉我!问题出在哪里?!是哪个环节的叛徒?!还是西门子的设备本身就有问题?!”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带着将一切撕碎的疯狂。他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可以让他将滔天怒火倾泻而出的目标!
黑泽缓缓站起身。在石井狂暴的气势面前,他如同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冷静得令人心悸。他没有直接回答石井的咆哮,而是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石井面前。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手中那个装着仿制瓶塞的证物袋。
他将证物袋平静地递到石井眼前,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冰冷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凿进石井混乱的脑海:
“大佐阁下,问题不在设备,不在操作,也不在西门子。”
“问题,出在传递契约的源头。”
“出在这个瓶塞的刻痕上。”
“它,是假的。”
石井狂暴的动作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他赤红的双眼猛地聚焦在黑泽递过来的证物袋上,聚焦在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认为承载着他绝对意志的深琥珀色木塞上。黑泽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假的?
契约的凭证…是假的?
那…那真正的参数…那场灾难…那无法估量的损失…
一个可怕的、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真相,带着毁灭性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冻风,瞬间灌满了他因暴怒而滚烫的胸腔!他伸向证物袋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枚静静躺在透明袋子里的瓶塞,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无足轻重的道具,而是…一把插在他帝国野心心脏上的、淬毒的匕首!
黑泽的目光越过石井颤抖的手,投向窗外长春阴沉的天空,投向金明哲那场“意外”火灾的方向,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判般的意味:
“而真正的‘契约’…刻着‘三’字的那个…”
“此刻,恐怕已经和那个朝鲜商人金明哲一起…”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者…在宪兵队的证物室里…”
“等待着…告诉我们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