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的夜,被宪兵队皮靴踏碎。
没有警笛,只有引擎压抑的嘶吼和车门开合的沉重闷响。数辆漆成哑光黑的“九四式”卡车如同无声的巨兽,碾过伪满“新京”深夜冷清的街道,车篷紧闭,只在尾部帆布缝隙间透出几缕昏黄摇曳的车灯光。目的地:朝鲜商会骨干成员的住所、仓库、乃至情妇的寓所。
金明哲是在一处秘密租下的、位于城北贫民窟边缘的廉价旅馆房间里被揪出来的。他穿着皱巴巴的丝绸睡衣,肥胖的身体因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宪兵从散发着霉味和劣质脂粉气的被窝里拖出来,重重掼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里面是他仓皇逃离商会时抢出的细软和几张地契。
“你们…你们干什么?!我是朝鲜商会会长!我有满洲国发的良民证!”金明哲尖声嘶叫,试图用虚张声势掩饰极度的恐惧,小眼睛在昏暗灯光下疯狂转动,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救星。
回答他的是一记沉重的枪托,狠狠砸在他的后腰上!
“呃啊——!”金明哲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肥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肥胖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昨夜火灾中吸入烟尘的肺叶剧烈抽搐,咳得撕心裂肺。
“会长?哼!”带队的中尉军官,正是参与商会搜查的那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执行任务的冷酷快意。他弯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粗暴地掰开金明哲紧抱着包袱的手,露出里面散落的金条、钞票和地契。“带走!搜!所有东西,一片纸都不准放过!”
同样的场景,在长春城数个角落同时上演。朴理事在自家温暖的榻榻米上被反铐带走,妻子惊恐的哭喊和孩子被吓醒的尖叫声划破夜空;商会会计在赌场输得精光、正被高利贷打手围殴时,被宪兵“解救”后直接塞进了卡车;几名骨干成员在码头仓库秘密清点走私货物,被突然闯入的宪兵堵了个正着,货物连同人一起成了“罪证”……
卡车车厢内,黑暗拥挤,弥漫着汗臭、血腥味和绝望的喘息。金明哲瘫坐在冰冷刺骨的车厢地板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腰间的剧痛。他透过车厢帆布的缝隙,看到外面飞速倒退的城市黑影,看到宪兵队本部那栋如同巨兽蹲伏的、黑洞洞的大楼轮廓越来越近。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铁水般灌满了他的五脏六腑。瓶塞…那个该死的瓶塞!朴理事的话…都是骗局!是陷阱!他想起自己如获至宝地将瓶塞放入松木盒时虔诚的模样,想起火灾时他第一反应是扑向那个盒子…巨大的悔恨和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屈辱感,瞬间压倒了恐惧,化作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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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兵队本部地下二层,审讯室。
这里的空气是凝固的、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腥甜气味。惨白的灯泡悬在低矮的水泥天花板上,投下毫无生气的光晕,照亮墙壁上斑驳的、难以辨认的深褐色污渍。角落里,一个烧着炭火的铁盆发出暗红的光,空气被烤得灼热扭曲。各种形状怪异、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如同怪物的獠牙,静静挂在墙壁上或堆放在阴影里,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规则。
金明哲被剥得只剩一条衬裤,像一摊巨大的、颤抖的白色肉块,被粗暴地反绑在一张冰冷的铸铁椅子上。椅子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他肥胖的皮肉。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惧让他牙齿咯咯作响,全身的肥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抖动。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出几道肮脏的沟壑。
审讯桌后面,坐着刚才带队的中尉和一名负责记录的曹长。灯光从上方打下来,将他们上半身隐在阴影中,只有下巴和冷酷的嘴唇暴露在光线里,如同戴上了无形的面具。
“金明哲,”中尉的声音平板,不带丝毫感情,像生锈的铁片摩擦,“大和饭店酒会当晚,田中少尉的瓶塞,是怎么到了你手里的?谁指使你去调换契约瓶塞,破坏帝国陆军的重要科研?!”
“没…没有!我没有调换!”金明哲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唾沫星子飞溅,“是…是它自己掉进我托盘的!田中少尉…他…他是不小心…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大佐阁下心腹给我的…是回礼啊!朴理事…朴理事可以作证!”
“回礼?”中尉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嘲讽的冷笑。他拿起桌上一个打开的证物袋,隔着透明的塑料膜,展示着里面那枚边缘焦黑、底部刻着清晰“三五”字样的瓶塞。“这就是你说的‘回礼’?帝国陆军石井部队核心参数的契约凭证!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特制的松木盒子里?被你像神主牌一样供着?嗯?!”
“我…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以为…以为是…”金明哲语无伦次,巨大的逻辑漏洞让他百口莫辩。
“以为是什么?”中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以为是破坏帝国科研的护身符?!以为靠着这个,就能让石井部队的研究失败,让你的商会独占鳌头?!说!谁是你的同伙?是谁指使你干的?!是不是南边的游击队?!还是北边的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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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真的没有!冤枉啊!太君!冤枉啊——!”金明哲绝望地哭嚎起来,身体在铁椅上疯狂扭动,试图挣脱束缚,冰冷的金属磨破了手腕的皮肤,渗出鲜血。
“看来金会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中尉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板,如同宣判。他朝阴影里挥了挥手。
两名如同铁塔般的宪兵从阴影中走出,面无表情。一人手里拎着一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冰水混合物,另一人手里拿着一卷粗糙的麻绳和一条厚实的、沾着可疑深色污渍的帆布毛巾。
金明哲的哭嚎瞬间变成了惊恐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嘶鸣:“不——!不要——!我说!我什么都说!是朴理事!是他告诉我那是回礼!是他害我!是他——!”
他的嘶喊被粗暴打断!那条厚实的、带着浓重汗臭和血腥味的帆布毛巾,被狠狠塞进了他大张的嘴里,直抵喉头!强烈的窒息感和呕吐感瞬间淹没了他!紧接着,刺骨的冰水混合物,如同瀑布般,对着他被毛巾堵住的口鼻,迎头浇下!
“呜…呜呜…咕噜噜…”金明哲肥胖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跳、抽搐!冰水无情地灌入他的鼻腔、气管!肺部如同被无数冰针穿刺!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但反绑的双手和沉重的铁椅纹丝不动。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冰水灌入的恐怖咕噜声。
一桶浇完。
毛巾被粗暴地拔出。
金明哲如同破风箱般剧烈咳嗽、呕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冰水和胃液的混合物从口鼻中喷涌而出,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说!同伙是谁?怎么传递情报的?!”中尉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
“没…没有…真…”金明哲气若游丝,话未说完。
毛巾再次塞入!冰水再次倾泻而下!
循环往复。
时间在地下审讯室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冰水浇灌的哗啦声、毛巾拔出塞入的摩擦声、金明哲从剧烈挣扎到微弱抽搐的身体撞击铁椅声、以及那越来越微弱、最终只剩下如同濒死野兽般嗬嗬喘息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当冰水再次停下,毛巾被拔出时,金明哲已经如同一摊彻底融化的烂泥,瘫在铁椅上,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眼神涣散,嘴角挂着白沫和血丝的混合物,大小便失禁的恶臭弥漫开来。
中尉厌恶地皱了皱眉,用手帕掩住鼻子。他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写满日文的供词,走到金明哲面前,抓起他那沾满污秽、指甲崩裂的手指,在印泥盒里狠狠一按,然后重重地摁在了供词末尾的空白处。
一个模糊、肮脏、带着绝望气息的指印,如同最终的判决,烙印在冰冷的纸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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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兵队本部,黑泽的办公室。
电话铃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黑泽拿起听筒。电话那头,是石井四郎嘶哑、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黑泽,人…抓到了?招了没有?”
黑泽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刚刚由中尉送来的、摁着金明哲指印的供词上。供词内容极其“标准”:金明哲因商业竞争失利,对帝国怀恨在心,受商会内部“反日分子”蛊惑(名单上罗列了几个早已被监控的次要人物),于大和饭店酒会制造混乱,趁机窃取田中少尉携带的契约瓶塞(即证物“三五”瓶塞),并企图以仿制品(“五五”瓶塞)替换破坏(未遂,替换过程被石井阁下亲自拔塞打断)。其目的,是破坏石井部队研究,打击帝国……
“招了。”黑泽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供认不讳。动机是商业竞争和反日情绪驱使。主要执行者,是他本人及几名骨干。物证、人证、口供,全部吻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石井一声如释重负又充满暴戾的冷哼:“哼!卑劣的朝鲜豚!死不足惜!黑泽,后续…你处理干净。我要看到他们的脑袋挂在城门上!至于那个瓶塞…追查仿制来源的事情,你亲自抓!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给这些渣滓撑腰!”
“明白。”黑泽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机座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拿起那份供词,目光扫过金明哲那个模糊肮脏的指印,又看向旁边证物袋里那枚刻着“三五”的瓶塞。木质上的焦痕和底部的刻痕,在台灯下构成一幅冰冷而讽刺的画面。
借刀杀人。
刀,是他黑泽康介亲手磨利、递出。
人,是金明哲这条被贪婪和愚蠢养肥的鱼。
而执刀的手…是那个隐藏在伪满国务院大楼阴影里、此刻或许正安然入睡的幽灵!
一种冰冷的、如同毒液般缓慢渗透的挫败感和被彻底操控的屈辱,在他钢铁般的意志深处蔓延。他赢了,人赃并获,完美结案,给了石井一个宣泄怒火的出口,替帝国“清除”了一个隐患。但他知道,自己输得彻彻底底。他成了那个幽灵手中最锋利、也最听话的一把刀,精准地刺向了对方指定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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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一支红笔,在那份供词上金明哲的名字旁边,缓慢而沉重地画了一个圈,然后打上了一个鲜红的叉。笔尖划破纸张,发出沙哑的嘶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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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大同报》社会新闻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载了一则更不起眼的短讯:
朝鲜商会涉间谍案 主犯伏法 组织瓦解
伪满洲国国务院大楼,武韶的办公室。
窗外的阳光带着初春虚假的暖意。武韶放下手中的《大同报》,目光在那则短讯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扫过一则寻常的市井消息。他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杯中是温热的茉莉花茶。袅袅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目光。
左肩的旧伤在晨光中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永不消逝的坐标,提醒着他所身处的位置和深渊的距离。金明哲的哀嚎、瓶塞上的刻痕、平房培养箱里化作废料的菌株……这些画面在脑海中冰冷地闪过,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放下茶杯,拿起一份关于“弘扬满洲传统瓷艺”的无关紧要的申请报告,拿起钢笔,在空白处签下自己那个同样无关紧要的名字——“武韶”。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如同命运在无声地织就下一张、更加危险的网。骨灰名录的传递,南满的疑云,如同沉船的预兆,已在平静的海面下,投下了巨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