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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祸根深种(1 / 1)

宴会厅的喧嚣在金明哲仓皇的宝蓝色背影消失后,如同被投入冰水的沸油,表面迅速冷却、凝结,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片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粘稠的尴尬与紧绷。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刺目,却失去了之前的浮华暖意,变得冰冷、苍白,照在侍者们仓促清理的动作上,照在宾客们刻意回避、低声交谈的脸上,也照在石井四郎那张如同覆盖着西伯利亚寒冰的面孔上。

施密特感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异样。德国人特有的精密神经在不安地跳动。他下意识地再次摸了摸西装内袋,指尖隔着厚实的法兰绒面料,触碰到那枚温润的木塞轮廓。这枚“契约”的凭证,此刻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因为刚才一连串的混乱和石井那毫不掩饰的暴戾,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翳。他需要确认,需要一种技术性的、能抚平疑虑的仪式感。

“石井大佐阁下,”施密特的声音带着商人式的谨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为确保我们双方对契约细节的理解完全一致,也为了表达西门子对此次合作的绝对重视,请允许我…再次确认一下这个关键参数的凭证。”他的目光落在石井身边侍从捧着的、瓶口洞开的金线“月桂冠”上,又转向自己刚刚放入瓶塞的内袋,意图不言而喻。

石井的眉头如同刀刻般紧锁着。他对施密特此刻的“多此一举”感到极度不耐烦。在他眼中,契约就是意志,意志就是命令,何须反复确认?但施密特毕竟是重要的技术合作伙伴,平房“实验室”的精密设备还需仰仗西门子。他强压下心头的烦躁,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冰冷短促的音节,算是默许。他根本不屑于再看一眼那个瓶塞,在他心里,那不过是个传递信息的、微不足道的载体,承载的“35°c”参数早已烙印在他掌控一切的思维里。

田中立刻会意。他上前一步,从施密特手中接过了那枚刚从对方内袋中取出的、深琥珀色的瓶塞。动作依旧刻板、精准,但眼底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阴霾仍未散去——那个从自己袖口掉进朝鲜人托盘的瓶塞,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专注于眼前的交接。

施密特从随行工程师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镶嵌着黄铜边框的皮革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实的黑色天鹅绒衬里,静静躺着一支单筒的、镀银的、倍率极高的放大镜,镜筒上镌刻着细小的“zeiss”字样。这是精密仪器工程师的随身武器。

施密特戴上薄薄的白色棉线手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田中递回的瓶塞,用指尖捏住塞体中部,将其置于水晶吊灯最明亮的光束之下。然后,他举起了那支蔡司放大镜,右眼紧闭,左眼紧贴冰凉的目镜。

世界在镜片下被无限放大。

深琥珀色的木质纹理如同干涸的河床,在强光下纤毫毕现。木质本身的纹路、细微的孔洞、岁月留下的自然色泽变化,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出来。施密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瓶塞光滑的侧壁缓缓移动,最终聚焦在瓶塞的底部。

底部,并非绝对平整,带着手工打磨特有的、极其细微的不规则弧度。在放大镜的视野里,底部靠近边缘的位置,清晰地刻着两个微小的日文数字刻痕!

刻痕很深,边缘锐利,显然是特制的刻刀所为,绝非天然纹理。

刻痕的形态,是标准的日文汉字数字。

第一个刻痕:“五”!

第二个刻痕:“五”!

施密特的呼吸在放大镜后微微一顿。他移动瓶塞的角度,让光线从不同方向照射刻痕。无论光线如何变化,“五”和“五”的形态都清晰无误,绝非光影造成的错觉。刻痕的深度、走向、笔画的转折角度,都完全符合约定的密码样式。

他移开放大镜,看向石井,脸上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和一丝求证:“大佐阁下,确认无误。刻痕清晰,为‘五’、‘五’。。”他刻意加重了读音,观察着石井的反应。

石井正接过侍者递来的热毛巾,烦躁地擦拭着手指,仿佛要抹去刚才金明哲带来的晦气。”,他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回应:“嗯。记住这个数字。平房的设备,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误差,是帝国的敌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根本不需要去看那个瓶塞,更不需要去确认刻痕。在他绝对掌控的帝国里,在他亲自监督的仪式上,在他亲手拔出的瓶塞上,怎么可能出错?那刻痕必然是“三”和“五”!施密特看到的“五”和“五”?一定是这个德国佬过度依赖仪器、眼神不好,或者对日文数字辨认有细微偏差!他石井四郎的意志,就是最终的参数!

施密特看着石井那理所当然、毫无波澜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被对方的权威压了下去。也许是自己记错了?也许是石井部队有新的、更苛刻的要求?在石井那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自信面前,任何技术性的疑问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将困惑咽下,郑重地点点头:“请大佐阁下放心。以最高的精度,确保设备达到55°c的恒温标准,误差控制在±01°c以内。”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刻着“五五”的瓶塞重新放回天鹅绒盒子,再放入自己的西装内袋。契约的“凭证”的刻度,被正式封存。一颗足以摧毁石井野心的火种,在敌人绝对自信的注视下,被亲手埋进了心脏。

黑泽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旋梯的阴影里。威士忌杯早已被遗忘在一边。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两束高强度探照灯,将施密特确认刻痕的每一个细节、石井那毫不在意的反应、田中脸上残留的细微困惑、以及远处武韶那如同深潭般的平静,都一丝不漏地摄入眼底,在脑中高速运算、推演。

直觉的警报从未停止!瓶塞!那个掉落的瓶塞!那个侍者王福生紧贴的左臂!那个朝鲜人金明哲!武韶的平静!这一切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疯狂地在他脑中旋转、碰撞!他几乎可以肯定,施密特刚才用放大镜检查的那个瓶塞,绝不是最初的那个!调包!一定是在那场混乱中完成了调包!而真正刻着“三”字的瓶塞,此刻正随着金明哲,如同瘟疫的种子,被带离了现场!

他需要证据!需要那个瓶塞!需要撬开金明哲的嘴!

他猛地转身,对着阴影里如同幽灵般侍立的一名便装手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去!跟上那个朝鲜人金明哲!找到他落脚的地方!给我盯死!他带走的任何东西,尤其是那个瓶塞,必须给我查清楚!有异动,立刻报告,不准打草惊蛇!”

“哈依!”手下无声地躬身,迅速消失在宴会厅侧门。

黑泽的目光再次投向丙区三排七座。武韶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与一位伪满官员低声交谈,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偶尔点头,仿佛完全沉浸在这虚伪的社交辞令中。左肩的旧伤似乎让他站立时微微调整了一下重心,但这细微的动作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久坐后的自然反应。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没有向金明哲消失的方向再看一眼。

完美。平静得可怕。黑泽的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这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武韶越是表现得置身事外,就越证明他与这一切脱不了干系!黑泽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试图穿透那层平静的伪装,刺入对方深不可测的内心。他仿佛看到武韶平静外表下,那如同精密齿轮般冷酷运转的思维,那将所有人——石井、施密特、田中、金明哲、甚至他黑泽——都视为棋子的、冰冷的计算。

金明哲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大和饭店那扇沉重的、镶着铜钉的旋转门。门外初春的夜风带着料峭寒意,猛地灌进他汗湿的领口,让他肥胖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宴会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石井大佐那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神、田中少尉那凶狠的呵斥、还有周围宾客无声的鄙夷,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自尊心。

耻辱!巨大的耻辱!

他金明哲,堂堂朝鲜商会会长,在长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曾受过如此当众的羞辱?!他捧着那瓶沾着尘土的“月桂冠”和那个莫名其妙掉进托盘里的瓶塞,站在霓虹初上的街边,肥胖的身体因屈辱和愤怒而剧烈起伏,宝蓝色的绸缎长袍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眼而可笑。

“会长!会长!您消消气!”朴理事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脸上堆着虚伪的关切,“石井大佐…那是何等人物?脾气大点是正常的…您别往心里去…”

“滚开!”金明哲猛地一挥手,差点将朴理事推个趔趄。他小眼睛里燃烧着羞愤的火焰,声音嘶哑:“正常?他把我当什么了?一条狗吗?!还有那个瓶塞…”他低头,死死盯着自己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那枚深琥珀色的木塞,温润的木质在路灯下泛着微光。“这算什么?打发叫花子的赏钱吗?还是…故意丢给我的羞辱?”

朴理事看着金明哲手中的瓶塞,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黑泽大佐的指令在他脑中回响。他连忙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压低声音道:“会长!您糊涂啊!这怎么可能是羞辱?这分明是…是田中少尉的回礼啊!”

“回礼?”金明哲一愣。

“是啊!”朴理事凑近一步,声音带着蛊惑,“您想啊!石井大佐何等身份?他怎么可能当众收您的酒?那瓶‘月桂冠’是您献上的心意,田中少尉作为大佐的心腹,代表大佐收下您的心意,然后…然后随手把他自己身上带着的一个瓶塞当作‘回礼’给了您!这是…这是日本上流社会含蓄的礼节啊!说明大佐阁下…心里还是记着您这份心意的!这瓶塞…说不定还是大佐阁下或者田中少尉用过的呢!意义非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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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理事的话,如同甘霖洒在金明哲被屈辱烧焦的心田上。他那颗被贪婪和虚荣填满的心脏,瞬间被另一种狂热的情绪攫住。是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石井大佐那种大人物,怎么可能当众表示亲近?这瓶塞…一定是某种隐秘的认可!是通往权力和财富的敲门砖!

他低头,再次凝视手中那枚瓶塞。温润的木质,在路灯下似乎流转着一种神秘的光泽。底部…好像真的有点不太一样?他努力回忆田中接过瓶塞又掉落的瞬间,越想越觉得朴理事的话有道理!这绝不是普通的瓶塞!这上面一定承载着大人物某种不为人知的印记或暗示!

“对…对!一定是这样!”金明哲脸上的屈辱和愤怒瞬间被一种病态的亢奋和占有欲取代。他小眼睛里闪烁着狂喜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拭着瓶塞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这是我的护身符!是我的运道!朴理事,你立刻去!找最好的工匠,给我打一个…不!打两个!要用最好的松木!给我做个盒子!要能随身携带的!我要把它供起来!随身带着!”

“是!是!会长英明!”朴理事连声应和,眼底的阴冷一闪而过。他看着金明哲如获至宝地将瓶塞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心口,肥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愚蠢的虔诚,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鱼饵,已经被鱼儿死死地、心甘情愿地吞进了肚子里。

宴会终于在一片虚假的祥和与更深的暗流中,草草收场。

武韶回到位于伪满官员住宅区的寓所。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带着一种刻意的、符合他伪满文化官员身份的“清雅”,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冰冷和临时感。窗帘紧闭,隔绝了窗外城市的点点灯火和窥探的目光。

他脱下厚重的呢料大衣,动作牵动了左肩。那沉寂了片刻的火山再次苏醒,剧痛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神经深处,瞬间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闷哼一声,身体微微佝偻,左手死死抵住肩胛骨的位置,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次成功的行动,都像是用灵魂的碎片去填补深渊的边缘,留下的不仅是这道永不愈合的枪伤,更是无数个在黑暗中陨灭的倒影。“侍者”扑倒时溅起的玻璃碎片和酒液,金明哲那张被贪婪和愚蠢扭曲的脸,施密特在放大镜下确认“55°c”时那细微的困惑…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冰冷而沉重。

他踉跄走到书桌前,拧亮那盏蒙着绿色灯罩的旧台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桌面方寸之地,如同黑暗海洋中的孤岛。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棕色小玻璃瓶,拔掉软木塞,倒出两片白色的阿司匹林药片。没有水,他直接将苦涩的药片干咽下去,粗糙的药粉刮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肩伤深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灼烧。

他坐到桌前,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是《唐诗三百首》的线装书。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诗词注解和心得体会。他拿起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在空白处,用一种极其微小、近乎点状的独特笔迹,写下几个只有他自己能解读的符号:

瓶塞:五五。已入瓮。

金鱼:吞饵。盒藏。

磐石:伤。退。安。

每一个符号,都重若千钧,浓缩着惊心动魄的生死博弈和无法言说的牺牲。写完,他合上书,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封面,如同拂过战友冰冷的墓碑。左肩的剧痛依旧汹涌,如同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灼烤着他的意志。他闭上眼,黑暗中,仿佛能听到哈尔滨平房那片死亡工厂深处,精密恒温设备启动的微弱嗡鸣,以及菌株在55°c高温下瞬间失活、化作灰烬的无声哀嚎。

深渊的火种,已然点燃。

嫁祸的绳索,已然勒紧。

而真正的风暴,正在这死寂的春夜深处,无声地酝酿。那枚深埋在金明哲松木盒里的“三”刻痕瓶塞,如同静默的计时器,滴答作响,等待着引爆毁灭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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