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外区的风,比道里更野,也更脏。它裹挟着松花江畔特有的水腥气、码头仓库的霉味、廉价脂粉的甜腻和冻硬了的垃圾酸腐,在狭窄、歪斜、如同迷宫般的街巷里横冲直撞。人力车夫佝偻着背,在坑洼结冰的路面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碎冰,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每一次颠簸都精准地撞击着武韶腹腔深处那块沉甸甸的铅块。胃部的绞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钝锯,在每一次颠簸后都加重几分,冷汗早已浸透里衣,又被车篷外的寒气冻成一层冰壳,紧贴着皮肤。
“先生,‘三浦乐器行’到了。”车夫喘着粗气停下,指了指路边一个不起眼的门脸。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发黑的木匾,刻着“三浦乐器”几个字,字迹模糊。橱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陈列着几把蒙尘的旧胡琴、琵琶和三味线,在昏暗中像几具僵硬的标本。
武韶付了车钱,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陈年木头、松香、皮革霉变和淡淡桐油味道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蒙着油污的电灯泡悬在屋顶,发出昏黄的光晕。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棉袍、身形瘦小的老者正伏在柜台后,借着台灯的光亮,用一把极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修理一把三弦的琴码。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脸,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正是掌柜三浦。
“武先生来了?”三浦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关东口音,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您要看的胡琴,刚巧到了两把老料,音色透亮,您给掌掌眼?”他放下镊子,作势要去取琴。
武韶脸上也挂起温和的笑容,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店内每一个角落——堆满杂物的货架、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通往后院的那扇虚掩的木门。“有劳三浦先生。”他应着,手指却看似随意地在柜台的玻璃台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节奏短促、清晰:哒、哒、哒。
三浦取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一个蒙着蓝布的长条琴盒,放在柜台上:“您瞧瞧这把,苏州周万春的老料,年头是有了,但保养得好,蟒皮紧实,琴杆笔直……”他一边絮叨着,一边用枯瘦的手指在琴盒边缘看似无心地划过。
武韶的目光落在三浦的手指上。那根食指的指甲缝里,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新鲜的黑色油泥,与他修理三弦的干净手指形成鲜明对比。那油泥的质地和气味……武韶的鼻子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淡薄的、混合着铁锈和劣质机油的味道——道外码头废弃货栈的味道!
“嗯,琴是好琴。”武韶的手指同样状似无意地在琴盒另一侧边缘划过,指腹感受到一道极其细微的、新刻划的凹痕——一个只有他能辨识的、代表“安全”的符号。他微微点头,脸上笑容不变,“不过,还是想再看看上次您提过的那批‘百代’的唱片母版,不知新货到了没有?我有个朋友,想灌录几段老戏。”
“唱片母版?”三浦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哎呀,武先生,那可是金贵东西,轻易不动的。新货……倒是有一批,不过还在库房清点,都是些西洋歌剧的,怕是不合您朋友胃口……”他絮叨着,眼神却瞟向通往后院的门缝,微微摇了摇头。
暗号对接完成:安全,但目标未到,需等待。
武韶心中了然,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那我改日再来叨扰。”他作势要转身离开。
“武先生留步!”三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他,“您要的老红木琴轸,库房角落里好像还有一包,我去给您找找?您稍坐片刻。”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张蒙着灰尘的长条木凳。
武韶点点头,顺势在木凳上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三浦撩开油腻的蓝布门帘,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库房的黑暗里。店里只剩下武韶一人。昏黄的灯光下,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寂静中,胃部的绞痛和心脏的沉重跳动声被无限放大。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带着冰冷的粘滞感。他闭上眼睛,指尖在冰冷的木凳边缘无意识地划动着,脑海中翻腾着“灰烬备启”、“音纹铸碑”的沉重指令,黑泽那双深渊般的眼睛,以及王揖唐敲打的话语……无数条无形的绞索,正在黑暗中缓缓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积雪的脚步声,随即是低低的、模糊的交谈声,很快又消失了。
蓝布门帘再次被撩开。进来的却不是三浦。
一个穿着半旧灰色棉袍、戴着深灰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佝偻,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手里拎着一个不起眼的、用旧报纸包裹着的长方形小木箱,像是装着什么乐器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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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看武韶,径直走到柜台前,将小木箱轻轻放下。动作自然得如同一个熟客。然后,他转过身,靠在柜台边,从怀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划燃火柴。昏黄的光线下,火光跳跃,照亮了他帽檐下小半张脸——颧骨很高,皮肤粗糙,嘴角有一道细长的、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的疤痕,像一条僵死的蜈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才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缓缓抬起,精准地投向角落里的武韶。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目光相接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压力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这就是“影子”。军统在哈尔滨的最高联络人,戴笠在冰城的冰冷触手。
武韶的身体瞬间绷紧,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影子”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烟雾模糊了他嘴角的疤痕,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锐利冰冷。他夹着烟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在柜台上那个旧报纸包裹的木箱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哒、哒、哒。
节奏、轻重,与武韶刚才敲击柜台玻璃时一模一样。
武韶走到柜台前,与“影子”隔着一步的距离。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烟草味和一股淡淡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消毒水气味。
“给你带了东西!”影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铁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武韶没有回答,只是同样伸出手指,在柜台的木质台面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一串复杂的点划组合。这是确认身份和安全的暗码。
“影子”静静地听着,帽檐下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直到武韶敲完最后一个音节,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确认。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指了指柜台上那个旧报纸包裹的木箱。
武韶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报纸和粗糙的木纹。他解开捆扎的细麻绳,一层层剥开旧报纸。里面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记的松木小盒。他掀开盒盖。
没有武器,没有文件。盒底只铺着一层薄薄的、发黄的锯末。锯末上,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约两指厚的、边缘粗糙的黑色胶泥。胶泥质地细腻,微微散发着类似松脂的淡腥气。
武韶的瞳孔骤然收缩!胃部的绞痛仿佛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冻结了。
骨胶!一种由动物骨骼熬制、冷却凝固而成的特殊胶泥!质地坚硬而脆,受热软化后可塑性强,冷却后又能迅速定型,是制作精密模具和……拓印的理想材料!在特工行当里,它有一个更冰冷的名字——“无痕手”。
戴笠要这个做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为了那份可能泄露的抗联布防图!无论是为了验证真伪,还是为了复制窃取,这块骨胶,都意味着对那份图纸最直接、最冷酷的觊觎!
“影子”看着武韶瞬间变化的脸色,嘴角那道疤痕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弧度。他掐灭了烟头,烟蒂随手丢在地上,用脚碾碎。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老板’(戴笠)有令:‘蝎子’蛰伏太久,该亮毒针了。两件事,务必办妥。”
武韶的心脏沉到了冰点。他拿起那块冰冷的骨胶,感受着它坚硬而微带弹性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
“第一,”影子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虎口’虚实,限期三日。‘货栈老地方’,取‘回执’。‘回执’是什么,你清楚。”
武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坚硬的骨胶边缘硌着掌心。三日!军统催命的绞索!而“回执”,意味着必须拿到足以取信戴笠的、关于抗联“虎口”防区核心情报的实物或确凿证据!这几乎等同于让他去火中取栗,甚至……主动点燃那堆火!
“影子”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武韶,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第二,‘布防图’风波,老板很关切。无论真图假图,落到谁手里,都绝不允许落在抗联手里继续祸害!‘蝎子’蛰伏敌营,当知轻重。若图已暴露于敌手……”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悸的残酷,“则不惜一切代价,毁掉它!若毁不掉……”他帽檐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则需引导蝗军(日军)之重点,精准打击抗联之……‘薄弱环节’!借刀杀人,以绝后患!明白吗?”
轰!
武韶的脑海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和荒谬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连胃部的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了!毁图!甚至……引导日军去精准打击抗联的“薄弱环节”?借刀杀人?!
这已不仅仅是刺探情报!这是要他亲手将致命的刀锋,引向自己的同志!引向白山黑水间浴血奋战的兄弟!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是“蝎子”毒针最恶毒的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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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骨胶,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陷入胶泥之中。
“明白吗?”“影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最后通牒般的压迫力,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探照灯,死死锁住武韶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空气凝固了。乐器店里死一般的寂静。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疯狂舞动。三浦在后院库房整理东西的轻微响动也消失了。只有武韶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血液冲击太阳穴的轰鸣。
背叛?还是……粉身碎骨?
枇杷树下那些冰冷的名字……“灰烬”计划沉甸甸的使命……黑泽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戴笠冷酷无情的绞索……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撕扯、碰撞!
武韶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也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几乎失控的情绪。他剧烈地咳嗽着,弯下腰,一只手紧紧按住剧痛翻搅的胃部,另一只手却死死攥着那块骨胶,仿佛它是唯一的支点。
借着咳嗽弯腰的掩护,他脸上所有的震惊、愤怒、挣扎,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虚弱所取代。他咳得撕心裂肺,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额角青筋暴跳,大颗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咳咳……咳……明……明白……”他艰难地从剧烈的咳嗽间隙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无法掩饰的痛苦,“属……属下……遵命……定……当竭……咳咳咳……竭力……”他咳得几乎喘不上气,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生理反应,显然超出了“影子”的预料。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冰冷的审视似乎被这真实的痛苦和虚弱打断了一瞬。他厌恶地后退了小半步,似乎怕被那咳嗽的飞沫沾染。
“哼。”影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管好你的身子骨!别误了老板的大事!东西收好,三日后,老地方,我要见到‘回执’!”他不再看武韶痛苦蜷缩的样子,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他压低帽檐,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撩开蓝布门帘,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黑暗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烟草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冰冷余味。
武韶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直到喉咙里那股腥甜被强行压下去,才慢慢直起身。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为刚才的用力咳嗽而微微颤抖。他用手背擦去额角的冷汗,眼神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此刻已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被捏得微微变形的黑色骨胶。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骨髓。他缓缓将骨胶放回松木盒,盖好盒盖,再用旧报纸仔细地、一层层包裹起来,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收敛一具冰冷的尸体。
包裹好木盒,他将其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个沉重的、充满诅咒的墓碑。他看了一眼通往后院的门帘,那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再等三浦出来,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柜台,微微欠了欠身,仿佛在向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告别。然后,他转身,推开了乐器行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投入道外区那寒冷、肮脏、充满铁锈与血腥气息的夜色之中。
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打来。武韶抱着那个包裹着骨胶的木盒,沿着湿滑的街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胃部的剧痛依旧在肆虐,但更深的寒意来自怀中那方寸之物所承载的冰冷指令。
借刀杀人……毁图……引导日军……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扎在他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而熟悉的、带着一丝沙哑磁性的歌声,混合着沙沙的唱片底噪,从街边一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咖啡馆里飘了出来,透过门缝,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是《贵妃醉酒》。不知是哪个留声机在播放。
那熟悉的旋律,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悲凉。武韶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他抱着骨胶木盒,站在寒风呼啸的街头,侧耳倾听着那来自咖啡馆的、被唱片底噪包裹着的、遥远而虚幻的唱腔。
恍惚间,那唱腔仿佛与记忆深处、大和会馆里他自己的清唱重叠。又仿佛……变成了唱针划过母版音槽时发出的、细微而致命的摩擦声。
“灰烬”……“音纹铸碑”……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那个被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盒。骨胶冰冷的棱角,透过层层包裹,依旧清晰地传递着刺骨的寒意。
他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背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拉得很长,很孤寂,融入了哈尔滨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寒夜。那咖啡馆里飘出的、带着沙沙底噪的《贵妃醉酒》唱腔,在他身后渐渐微弱、消散,最终被淹没在风雪的呜咽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