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洲国哈尔滨特别市“文化亲善协会”的挂牌仪式,选在了道里区新落成的“大和会馆”。这是一座刻意模仿盛唐风格、却处处透着东洋匠气的庞然大物,飞檐斗拱下镶嵌着冰冷的玻璃窗,朱漆大门旁肃立着持枪的日本宪兵。寒风卷着碎雪,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台阶前打着旋,将门口几株刻意移植、此刻却冻得半死不活的矮松吹得瑟瑟发抖。
会馆内却是另一番天地。暖气开得十足,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雪茄、清酒和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窒息的“和乐”气息。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身着和服与伪满“协和服”的男女穿梭其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墙壁上挂着大幅的“日满亲善”、“王道乐土”宣传画,色彩艳丽得刺眼。角落里,一支穿着西装的日本小乐队正演奏着软绵绵的《满洲姑娘》,靡靡之音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流淌,试图掩盖这座殖民城市深处的血腥与呜咽。
武韶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暗纹缎面长袍,外罩玄色团花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端着半杯琥珀色的“满洲国”清酒,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恭又不失风度的微笑,周旋于一群脑满肠肥的伪满官员和趾高气扬的日方顾问之间。
“武专员,久仰久仰!早闻您是梨园大家,今日盛会,不知可否一饱耳福啊?”一个穿着笔挺协和服、胸前挂满勋章的胖子,腆着肚子,端着酒杯凑过来,他是伪满民政部次长王揖唐,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王次长谬赞了。”武韶微微欠身,笑容无懈可击,声音清朗圆润,带着戏台上特有的穿透力,“韶不过略通皮毛,承蒙协会抬爱,忝列文化专员,实在惶恐。今日盛会,各界贤达云集,韶岂敢班门弄斧?扰了诸位的雅兴,那才是罪过。” 他巧妙地避开锋芒,将话题引开。
“诶!武专员过谦了!”旁边一个穿着和服、留着仁丹胡的日本文化顾问松本插了进来,操着生硬的中文,眼神带着一种猎奇般的兴趣,“王桑说得对!满洲国,需要真正的文化!武桑的戏,是支那的国粹!大大的好!今日,正该让友邦人士,领略真正的东方艺术!” 他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周围几个日伪官员立刻随声附和,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王揖唐脸上的假笑更深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他知道,这是日本人要拿武韶当点缀“亲善”的花瓶,也是对新任文化专员的一次“亮相”考验。
武韶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温润如玉,眼神谦逊地低垂着:“松本先生抬爱,王次长厚望,韶……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放下酒杯,动作从容优雅,“只是仓促之间,未带行头,清唱一段,聊助雅兴,还请诸位方家不吝指教。” 他巧妙地化解了对方“看猴戏”的意图,将表演限定在“清唱助兴”的范畴。
“好!好!”松本拍着手,显得很兴奋。王揖唐也皮笑肉不笑地点头。
早有侍者抬上了一张铺着红绒布的梨木方桌,权作戏台。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审视、嘲弄,以及更多深不可测的意味。暖风熏人,水晶灯的光芒刺眼,武韶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胃部那熟悉的、沉重的铅块感再次袭来,沉甸甸地坠着,带来一阵阵钝痛。
他走到方桌前,站定。没有水袖,没有锣鼓,没有丝弦。只有他自己,面对着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站在这座用谎言和鲜血堆砌的“文化殿堂”中央。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香水、雪茄和酒精混杂的浊气,但意识却瞬间抽离。脑海里,是冰天雪地的完达山密林,是地窨子里摇曳的豆油灯光,是老山参布满冻疮的手指划过桦树皮假图时那冰冷的杀意,是“音纹铸碑”四个字沉甸甸的份量……还有黑泽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眸。
再睁开眼时,所有的疲惫、紧张、胃部的绞痛,都被一种奇异的、近乎空灵的平静所取代。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谦恭的“武专员”,而带上了一种属于舞台、属于遥远盛唐的雍容与迷离。他微微侧身,仿佛身披无形的霞帔,兰花指轻抬,虚空作势,仿佛扶住了并不存在的玉石栏杆。
“海——岛——冰轮初转腾——”
声音拔地而起!清越、悠长,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大厅里所有的嘈杂!《贵妃醉酒》的头一句,被他唱得百转千回,仿佛真有一轮冰魄玉盘,在九天之上缓缓升起,清辉洒满人间。那声音里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将盛唐宫廷的富丽堂皇、杨玉环初见明月时那份雍容自得又略带娇憨的绝世风华,演绎得淋漓尽致。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乐队都下意识地停止了演奏。所有的目光都牢牢钉在那个站在方桌旁、长袍马褂的身影上。松本顾问张着嘴,眼中满是惊讶和沉醉。王揖唐脸上的假笑僵住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真正的震动和难以理解的复杂。不少日方人员虽不懂词意,却被那纯粹的音韵之美和表演者瞬间爆发出的强大气场震慑。
武韶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声腔世界里。水袖是虚的,他便用眼神、用身段、用指尖细微的颤动来弥补。他唱“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眼波流转,似真望见了那捣药的白兔;唱“乾坤分外明”时,微微仰头,仿佛沐浴在无垠的清辉之中。每一个吐字,每一个转折,都精准无比,韵味醇厚。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唱到这一句,他身体微微前倾,作势斜倚,眼神迷离,带着七分醉意三分幽怨。就在这迷离的眼波流转间,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扫过人群后方——
心脏猛地一沉!如同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
在人群后方,靠近巨大落地窗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黑泽大佐!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特高课将校呢制服,没有戴军帽,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穿透层层人影,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精准而毫无感情地投射在武韶身上!
没有审视,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兴趣。那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死物,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绝对理性的扫描分析。武韶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穿透了他精心营造的贵妃醉态,穿透了他的长袍马褂,直接落在他胸腔里那颗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脏上,落在他胃里那块沉甸甸的铅块上,落在他贴身暗袋里那张冰冷的微缩胶片上!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山轰然压下!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像有把烧红的刀子在里面狠狠搅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都变得冰凉麻木!冷汗几乎要冲破额角的毛孔!
但武韶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没有一丝停顿!
就在这泰山压顶般的注视下,就在那胃部翻江倒海、冷汗即将沁出的瞬间,他口中的唱腔甚至更加婉转、更加柔媚!那迷离的醉眼,在扫过黑泽身影后,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一颤,随即更加缠绵悱恻地投向虚空中的明月,仿佛被那虚幻的清辉彻底迷醉!身姿摇曳,将贵妃那份“醉”态演绎得入木三分!
“……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他唱着,水袖(无形的)轻扬,指尖微颤,仿佛真的看到了水中嬉戏的鸳鸯与跃起的金鲤。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毫无破绽。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在暖烘烘的大厅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着冰冷的皮肤。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中袅袅萦绕。
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松本顾问激动地拍着手,连声叫好。王揖唐也挤出笑容,跟着鼓掌,眼神却更加复杂难明。那些日伪官员们,无论听懂与否,都被这纯粹的艺术感染力和表演者瞬间爆发的强大控制力所折服。
武韶敛衽,对着四周微微躬身,脸上重新挂起谦逊得体的微笑,仿佛刚刚从云端落回凡尘。“献丑了,献丑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表演后的微喘。
掌声中,他眼角的余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阴影里,空无一人。
黑泽大佐,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那两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武韶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胃部的剧痛依旧在肆虐,提醒着他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走了一遭。
“武桑!大大的好!名不虚传!”松本顾问端着酒杯挤过来,满面红光,“这才是真正的支那艺术!不,是东方艺术的瑰宝!帝国需要这样的文化使者!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武韶脸上堆满受宠若惊的笑容,连忙端起侍者重新递上的酒杯,与松本轻轻一碰:“松本先生过誉了,韶愧不敢当。能为日满文化交流尽绵薄之力,是韶的荣幸。”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冰冷的酒液滑过灼痛的食道,落入翻腾的胃里,如同火上浇油,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强忍着,笑容不变。
王揖唐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武专员果然是人中龙凤,文武双全啊。这唱念做打,比起当年在北平园子里,只怕是更加炉火纯青了。只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压低了声音,“武专员如今是政府栋梁,这戏台上的功夫,固然是看家本领,但也要分清场合,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业’啊。文化亲善,终究是‘亲善’,莫要……太过投入,忘了本分。” 他的话绵里藏针,带着敲打的意味。
武韶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微微欠身:“王次长教诲的是。韶时刻铭记本职,文化一道,不过是为促进日满亲善、弘扬王道精神略尽心意。尸检处理科的卷宗,韶每日都仔细复核,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巧妙地用“尸检处理科”这个晦气的本职,既回应了王揖唐的“敲打”,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和疏离。
“哦?尸检处理科?”松本顾问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或者说,是对“处理”二字背后的权力产生了兴趣,“武桑还负责这个?帝国的治安,就需要武桑这样认真负责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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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韶胃里又是一阵翻搅,脸上笑容依旧得体:“职责所在,不敢言功。能为皇军分忧,维持地方秩序,是韶的职责。” 他应付着,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大厅入口。他需要尽快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平复翻腾的胃和紧绷的神经。
机会很快来了。一个侍者匆匆走到王揖唐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王揖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对松本和武韶道:“二位慢聊,警务厅那边有点急务,王某失陪一下。” 说完便匆匆离去。
武韶趁机向松本告罪:“松本先生,韶不胜酒力,且今日公务尚未完结,恐怕也要先行告退了。”
松本正沉浸在刚才的戏曲余韵和对“处理”权力的遐想中,倒也没强留,只是拍了拍武韶的肩膀:“武桑辛苦了!好好休息!改日再欣赏你的艺术!”
武韶如蒙大赦,脸上保持着谦逊的笑容,再次欠身,然后转身,步履从容地穿过依旧喧嚣的人群,走向衣帽间。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胃部的绞痛和后背的冷汗提醒着他无处不在的危险。他能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不止一道目光在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是松本?是其他日伪官员?还是……那双隐藏在暗处的、深不见底的黑眸?
走出暖烘烘的、令人窒息的大和会馆,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透了单薄的长袍。武韶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水和胃部的剧痛。他招手叫了一辆人力车。
“先生,去哪儿?”车夫裹着破棉袄,呵着白气问。
武韶报了一个地址——道外区一家不起眼的、专卖古旧乐器的小铺子,“三浦乐器行”。那是日资背景,却由一位有良知的掌柜暗中经营的店铺,也是未来“灰烬”计划中,获取唱片母版的关键渠道。他需要去“看看新到的胡琴”,这是他与掌柜约定的暗号。
人力车在昏暗湿滑的街道上吱呀前行。武韶靠在冰冷的车篷里,闭上眼睛。大和会馆的靡靡之音、松本的笑脸、王揖唐的敲打、众人的掌声……如同褪色的皮影戏般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落地窗阴影里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感情的黑眸上。
戏,唱完了。掌声,是给“武专员”的。
而深渊的凝视,是给“戏子”的。
他睁开眼,望向车窗外哈尔滨沉沉的夜色。胃,依旧在痛。但更深的寒意,来自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