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夜,是冻在松花江冰面下的死水。武韶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皮囊。怀里紧抱着那个包裹着骨胶的木盒,坚硬冰冷的棱角隔着旧报纸和棉袍,顽固地抵着他的肋骨,如同抵着一根烧红的烙铁。胃部的绞痛已从钝锯升级为疯狂的撕扯,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冷汗浸透的里衣早已冰凉,紧贴在皮肤上,吸走最后一丝体温。
黑暗中,“影子”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反复噬咬着他的神经:
“引导蝗军之重点,精准打击抗联之‘薄弱环节’!”
“借刀杀人,以绝后患!”
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钩出血淋淋的肉。枇杷树下那些冰冷的名字——王、李、赵、陈——仿佛在黑暗中浮现,无声地注视着他,他们的骨灰浅埋在冻土之下,尚未冰冷,而他怀中的骨胶,却要成为刺向仍在冰原上浴血奋战的兄弟的毒刃!
背叛。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四肢百骸。他猛地蜷缩起来,牙关紧咬,发出咯吱的声响,试图用身体对抗那灭顶的罪恶感。可“蝎子”的身份如同沉重的枷锁,戴笠冷酷的“回执”期限(三日!)如同悬在脖颈的绞索。暴露?死亡?军统的“家法”他再清楚不过,那不仅仅是死亡,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清算和株连!这冰冷的巢穴,这沾满同胞鲜血的身份,是他赖以生存的伪装,也是勒紧他脖颈的绞绳。
“灰烬备启……音纹铸碑……”
组织的指令又在脑海深处响起,带着冰原的寒气和不惜一切的决绝。传递真图!保护火种!这是枇杷树下英魂无声的嘱托,是他潜伏于这魔窟深渊唯一的、不容玷污的信仰之光!
真图……假图……
“野猪岭旧囊”……
黑泽那双深不见底、如同能洞穿灵魂的黑眸……
无数念头、指令、面孔在脑海中疯狂撕扯、碰撞,如同冰原上失控的雪暴,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裂!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翻搅,他再也忍不住,喉咙一甜,一股灼热的腥气直冲上来!
“呕——!”
他猛地翻身扑到床边,对着冰冷的地面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胃液和酸水混合着苦涩的胆汁,一股脑地涌出喉咙,灼烧着食道。他剧烈地咳嗽着,痉挛着,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次呕吐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湿透了额发。
黑暗中,只有他痛苦的干呕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冰冷的房间里回荡。怀中的骨胶木盒滑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无力地瘫软在地,脸贴着冰冷的地板,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透过皮肤,试图冻结胸腔里翻腾的岩浆。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滑落,分不清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灵魂被撕裂时渗出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呕吐的痉挛终于平息,只剩下身体虚脱般的颤抖和胃部持续不断的、沉重的钝痛。他挣扎着撑起身体,背靠着冰冷的床沿,大口喘着粗气。黑暗中,他摸索着找到火柴,颤抖着划燃。
“嗤啦——”
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瞬间照亮了方寸之地,也照亮了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以及地板上那滩散发着刺鼻酸腐气味的污秽。在污秽的边缘,赫然夹杂着几缕刺目的暗红色血丝!
武韶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几缕血丝,如同看到了自己生命倒计时的具象。长期的潜伏压力、胃疾的折磨、此刻灵魂的撕裂,终于将这具躯壳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下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如同冰锥刺破死寂的寒夜,狠狠扎在武韶紧绷的神经上!
不是“影子”!军统的联络不会如此之快!也不是组织的联络方式!
是谁?!
武韶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猛地吹熄了手中的火柴,房间瞬间重新陷入浓稠的黑暗。他屏住呼吸,身体如同受惊的猎豹般绷紧,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滑向枕下,握住了那把冰冷坚硬的勃朗宁枪柄!
门外没有声音。只有寒风在狭窄的楼道里呜咽。
“笃!笃!笃!”
又是三下!节奏、力度,与刚才一模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冰冷的耐心。
武韶强迫自己冷静。他迅速将地上的骨胶木盒踢到床底最深处,用脚胡乱地将那滩污秽蹭开一点,掩盖住血迹。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和胃部的翻腾,声音嘶哑而带着刚被惊醒的迷糊,隔着门板问道:“谁……谁啊?大半夜的……”
“武专员?”门外传来一个生硬、冰冷、带着浓重关东腔的男声,“特高课,例行查夜。开门。”
特高课!
武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黑泽!那双眼睛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是“野猪岭”的风声?是“影子”的接头被盯上了?还是……大和会馆那场戏,终究没能瞒过那条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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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再次如浆涌出!胃部的绞痛被巨大的危机感暂时压制,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他松开握枪的手,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他踉跄着站起身,摸索着拉亮了房间里唯一一盏昏暗的电灯。昏黄的光线下,他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发被冷汗黏在额角,身上还残留着呕吐后的酸腐气味,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被打扰的、虚弱而困惑的表情,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关东军宪兵制服、臂缠特高课袖标的身影。为首的正是白天在警务厅档案科见过的那名一脸横肉的军曹!他帽檐下的眼睛如同鹰隼,锐利而冰冷地扫视着武韶狼狈的仪容和屋内昏暗的光线,最后落在他惨白虚弱的脸上。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宪兵,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眼神警惕。
“武专员,这么晚打扰了。”军曹的声音毫无温度,带着公式化的冰冷,“奉黑泽大佐命令,全城加强夜间警戒,对特定人员住所进行安全核查。请配合。”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越过武韶的肩膀,扫向屋内——简陋的家具、冰冷未生的炉子、地板上一滩未清理干净的污渍……
“咳咳……咳……”武韶立刻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佝偻着,用手紧紧捂住嘴,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仿佛随时会咳得背过气去。他一边咳,一边艰难地侧身让开门口,“长……长官……咳咳……请……请进……不……不知……咳咳……有何……指教……”
他剧烈的咳嗽和虚弱不堪的状态,显然让军曹有些意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年轻的宪兵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军曹没有立刻进门,锐利的目光依旧在武韶脸上和他身后凌乱的地面来回扫视:“武专员身体不适?”
“老……老毛病了……咳咳……胃……胃疾……今日……今日在协会多饮了几杯……回来就……就……”武韶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着,额角的冷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配合着地板上那滩污秽和空气中残留的酸腐气味,显得无比真实。
军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这狼狈景象的真实性。终于,他抬腿迈进了门槛,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年轻宪兵紧随其后。
房间狭小逼仄,几乎一目了然。军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扫过冰冷的炉子、蒙尘的桌椅、简陋的床铺……他走到床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冰冷的床单,又低头看了看地板上那滩被蹭乱、但依旧明显的污渍。
“武专员身为政府要员,更该保重身体。”军曹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帝国还需要像武专员这样的人才效力。”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刺向武韶,“今日在档案科,武专员复核的是乙字柒叁至玖零卷宗?”
来了!武韶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极致的痛苦和虚弱,他靠在门框上,微微点头,声音嘶哑:“是……是的……咳咳……秦管理员……交……交代的任务……”
“这些卷宗,涉及近期一批‘反日分子’的最终处理记录。”军曹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山般压下,“黑泽大佐对此非常关注。武专员在复核过程中,可有发现任何……异常?任何……缺失?或者……任何未经授权接触的痕迹?”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武韶的眼睛,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试图钻入他的瞳孔深处,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或闪躲。黑泽的阴影,通过这名军曹,如同实质般笼罩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异常?缺失?未经授权接触?
武韶脑海中瞬间闪过档案科柜门内侧那个被他用卡片蹭掉的圆形浅点!冷汗几乎要再次决堤!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眼神的飘忽,都是致命的!
他迎上军曹审视的目光,眼神因为病痛而显得涣散、疲惫,深处却是一片近乎麻木的死寂。他缓缓摇头,声音虚弱但清晰:“没……没有……长官……卷宗……很完整……记录……也清晰……只是……数量众多……咳咳……韶……身体不适……只……只核对了部分……就……就提前离开了……咳咳咳……” 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仿佛连站立都困难。
军曹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十几秒,漫长得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武韶压抑的咳嗽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在交织。年轻宪兵的手一直按在枪套上,眼神警惕。
终于,军曹似乎没有从武韶脸上捕捉到任何可疑的破绽。他微微侧头,对年轻宪兵示意了一下。年轻宪兵立刻上前,开始对房间进行更加仔细的搜查——翻开被褥,检查床底,查看桌下……动作粗暴而熟练。
床底!骨胶木盒!
武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剧烈的咳嗽都无法掩盖那瞬间几乎要停止的心跳!他只能更加用力地咳嗽,将脸埋在臂弯里,掩盖住瞬间的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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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宪兵的手伸向了床底深处!摸索着!武韶的指尖冰凉,几乎要嵌入掌心!
“报告!”年轻宪兵的声音响起,他从床底拖出了一件东西——不是木盒,而是一个蒙着厚厚灰尘、装着几件旧戏服的破箱子。他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又扔了回去。
武韶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攫住——木盒呢?他明明踢进去了!难道……
就在这时,年轻宪兵似乎踢到了什么,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弯下腰,从床底最里面的角落,拖出了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着的长方形木盒!
武韶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军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锐利如鹰隼:“这是什么?”
年轻宪兵将木盒放在桌上,迅速解开麻绳,剥开旧报纸。松木盒盖被掀开——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薄的、发黄的锯末!
骨胶不见了!
武韶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惊愕甚至压过了恐惧!他明明抱着它回来,明明将它踢进了床底!怎么会……
军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大步走到桌前,拿起那个空盒子,仔细检查着内壁和盒底,又抓起一把锯末在指尖捻动。他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再次狠狠剜向武韶:“武专员,这个盒子,装的什么?东西呢?!”
“咳咳……咳咳咳……”武韶的咳嗽更加剧烈,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他痛苦地弯着腰,手指颤抖地指向墙角一个半开的、扔着杂物的破柜子,“琴……琴轸……咳咳……三浦乐器行……老……老板给的……红木琴轸……可能……可能刚才……呕……吐的时候……碰掉了……滚……滚到柜子那边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显得涣散迷离,充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年轻宪兵立刻走到破柜子旁,蹲下身,在杂物堆里翻找。果然,很快,他摸出了几枚深红色、沾着灰尘的、老旧的胡琴琴轸!
军曹看着宪兵手中的琴轸,又看看桌上空空的木盒和地板上狼狈不堪的武韶,眉头紧紧锁起。空盒?琴轸?剧烈的呕吐?眼前的景象充满了矛盾,却又被这真实的病痛和狼狈强行粘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混乱。
“哼!”军曹重重地将空木盒扔回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他锐利的目光最后在武韶惨白虚弱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那巨大的呕吐污秽、刺鼻的气味和眼前人摇摇欲坠的虚弱状态,似乎压倒了怀疑。
“武专员好生休息!”军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和烦躁,“记住大佐的话,身体重要,职责更重要!不该碰的东西,别碰!不该问的事情,别问!”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不再看武韶,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年轻宪兵紧随其后。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
武韶如同虚脱般,顺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全身,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胃部的剧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昏厥。
他挣扎着爬到床边,颤抖着手伸向床底最深处,疯狂地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微带弹性的物体。
是那块骨胶!它静静地躺在床底最阴暗的角落,紧贴着墙壁。
武韶将它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冷的触感如同地狱的召唤。他背靠着冰冷的床沿,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摊开手掌。
黑色的骨胶表面,清晰地印着他自己因为极度用力而留下的、深深的指甲掐痕。而在这些掐痕旁边,在骨胶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知何时,赫然粘着一小片极其微小的、边缘不规则的——
桦树皮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