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四的土坯房里,油灯火苗依旧跳得欢快,映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但此刻,这张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裂纹。
“死了?”他放下手里的紫铜烟枪,黑豆似的眼睛盯着面前报信的手下——一个绰号“泥鳅”的干瘦青年,“怎么死的?”
泥鳅咽了口唾沫,声音发紧:“被人打死的,在……在他自己屋里。脑瓜子都……都砸烂了,屋里全是血。”
常四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公安知道了?”
“没,是咱们兄弟先发现的。”泥鳅连忙摇头,“老六晚上去找炸药刘想借点钱,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就……就看见了。他机灵,马上退了回来,没动现场,直接来找我报信。”
常四点点头,站起身:“带我去看看。”
“四爷,现场……有点惨。”泥鳅提醒道。
“再惨也得看。”常四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棉袄,“走。”
疤瘌眼无声无息地从阴影里走出来,跟在了常四身后。
三人趁着夜色,穿街走巷,很快来到了棚户区深处那间土坯房。
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浓重的血腥味已经飘到了门外。
常四在门口站定,从怀里摸出个手电筒,拧亮,光束刺破黑暗,照进屋里。
光柱扫过地面。
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片暗红色的、几乎复盖了半个屋子的血泊,在粗糙的泥土地上凝结成黏稠的一层。血泊中央,趴着一具扭曲的人形。
常四慢慢走进去,手电光聚焦在那具尸体上。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看清尸体的惨状时,他的瞳孔还是微微缩了一下。
脑袋几乎成了一滩烂泥,颅骨塌陷,红白之物混合着骨渣,糊了一地,只剩下小半张侧脸还能勉强辨认出是炸药刘。肩膀塌着,骼膊和腿都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地上散落着碎裂的骨渣。
不是枪杀,不是刀伤。
是钝器。
活活打死的。
而且不是一两下。看这伤势,是挨了很多下,从肩膀到腿,最后才轮到脑袋。施暴者极其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仪式感。
“搜过了?”常四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泥鳅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老六说没敢动,就看了一眼。”
常四没说话,手电光在屋里慢慢移动。
床铺被翻动过,被褥凌乱。墙角那个藏炸药的灶台夹层被撬开了,里面空空如也。桌子抽屉被拉开,里面的零碎东西散落一地。
“少了什么?”常四问。
疤瘌眼这时才开口,声音低沉:“炸药和雷管没了。他平时装钱的木箱子也不见了。”
常四的手电光定格在床底下——那里有一个空荡荡的痕迹,灰尘的型状显示原本应该放着一个箱子。
“钱也被拿走了。”疤瘌眼补充道。
常四沉默了几秒钟,手电光最后扫过地面那根沾满血污、滚在墙角的实木门闩。
他走过去,用脚尖轻轻拨动了一下门闩。
很沉,木质坚硬,两头包着铁皮,是那种老式门闩,用来顶门的。现在成了杀人凶器。
“四爷,”疤瘌眼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这手法……太狠了。不象是寻仇,倒象是……”
“象是什么?”常四头也不抬。
“象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疤瘌眼的声音更低了,“炸药刘刚接了咱们的活儿,去炸苏澈。活儿没干成,人却死了,死在自己家里,死得这么惨。东西被搜刮一空,连炸药都没留下。这不象是一般的黑吃黑,或者仇杀。”
常四直起身,关了手电。
屋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走到门口,对泥鳅说:“找两个信得过的兄弟,把尸体处理掉。埋远点,埋深点,别留下痕迹。屋里打扫干净,血渍用土盖了,东西归置一下,别让人看出这里死过人。”
“是,四爷。”泥鳅连忙点头。
“另外,”常四顿了顿,“告诉兄弟们,最近都警醒着点,少在外面晃悠。尤其是跟炸药刘有过接触的,都机灵点。”
“明白!”
常四不再多说,带着疤瘌眼转身离开。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直到远离了那片棚户区,常四才停下脚步,掏出烟袋,慢悠悠地装上烟丝。
疤瘌眼拿出火柴,帮他点燃。
常四深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缓缓吐出。
“四爷,您觉得……是谁干的?”疤瘌眼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常四没立刻回答,只是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夜空。
“炸药刘也算好身手。”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虽然比不上你,但早年也在军统受过训,玩炸药是一把好手,近身格斗,对付四五个普通汉子不在话下。可是你看现场。”
疤瘌眼点头。
现场太干净了。
没有打斗痕迹。桌子没倒,椅子没翻,只有尸体周围那一滩血。说明炸药刘几乎没有反抗能力,或者说,反抗被迅速镇压了。
对方是一击制敌,然后……虐杀。
“屋里被翻过,但翻得很仔细。”常四继续说,“钱拿走了,炸药拿走了,但其他不值钱的东西没动。说明对方目的明确,就是冲着这两样来的。但又不止是为了财。”
他吐出一口烟:“如果是黑吃黑,拿了钱和货就该走,没必要把人打成这样。如果是寻仇,打成这样就该泄愤了,没必要把货也拿走。对方既要钱,又要货,还要命,而且……要得这么彻底。”
疤瘌眼沉默了片刻:“苏澈?”
这是最合理的怀疑。炸药刘刚接了炸苏澈的活儿,现在死了,钱和炸药没了。苏澈有动机,也有能力——之前的狙击手老鬼就是被他反杀的。
但常四却摇了摇头。
“说不准。”他声音低沉,“如果是苏澈,他为什么要拿炸药?他自己有枪,用不上那玩意。而且,他杀王主任,杀李大壮,都是干脆利落一枪毙命。为什么对炸药刘要用这么……费劲的方式?”
这也是疤瘌眼想不通的地方。
“除非,”常四的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在夜色中飞溅,“他想告诉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
“告诉我们,他知道炸药刘是我们的人。”常四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冷光,“告诉我们,他能找到我们的人,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杀人,能拿走我们的东西。还告诉我们……”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他不在乎用什么方式杀人。枪可以,钝器也可以。一枪毙命可以,慢慢折磨也可以。”
疤瘌眼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苏澈,就不仅仅是“硬茬子”了。
他是个疯子。
一个冷静的、有计划的、手段残忍的疯子。
“不管是谁,”常四重新迈步往前走,声音斩钉截铁,“都给我把人找出来。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是。”疤瘌眼跟上,“怎么找?”
“从炸药刘最近接触的人查起。”常四思路清淅,“他好赌,常去的几个赌档,一个一个问。他好吹牛,最近肯定跟人眩耀过接了‘大活’,去轧钢厂当‘工人’。顺着这条线摸。还有,黑市上谁在打听炸药,谁在买炸药,也留意着。”
“明白。”
“另外,”常四停下脚步,看向疤瘌眼,“李主任那边,你亲自去一趟。告诉他炸药刘的事,也告诉他……苏澈可能没死,而且,比我们想象的更难对付。”
疤瘌眼点头:“那李主任要是问起下一步……”
“就说我们在查。”常四摆摆手,“催他加钱。这种要命的活儿,得加钱。”
两人在街口分开,疤瘌眼朝着李怀德家的方向潜行而去,常四则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土坯房。
屋里,油灯还亮着。
常四坐到桌前,拿起烟枪,却没有点,只是放在手里慢慢摩挲着。
他在想炸药刘的死。
在想那个可能藏在暗处的凶手。
也在想……李怀德。
这个李主任,当初找到他时,说得轻描淡写:一个不懂事的小崽子,有点身手,处理掉,钱好说。
结果呢?
先是老鬼死了,狙击步枪丢了。
现在炸药刘死了,tnt炸药丢了。
下一个会是谁?
疤瘌眼?还是他自己?
常四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他混黑市这么多年,能从一个小喽罗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不是能打,是脑子,是懂得审时度势,是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现在,他隐隐有种感觉——
这个苏澈,可能就是那种“不能惹”的人。
但李怀德的钱已经收了,事儿已经办了,现在想抽身,也晚了。
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得加点小心了。”常四低声自语,眼神闪铄。
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万一……万一真栽了,也得有能保命的东西。
他想到了李怀德。
想到了那本可能记录了无数秘密的笔记本。
也许,是时候多掌握点“筹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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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城南分局,专案组临时办公室。
白玲还没睡。
桌上摊满了卷宗、现场照片、笔录。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睛依然锐利。
爆炸案的现场复查报告送来了。
技术人员在乱葬岗爆炸点周围五米范围内,进行了地毯式搜索,终于在一个被炸飞的棺材板碎片背面,发现了一点残留的、不属于现场任何人的纤维——深蓝色的工装布料纤维,很新,带着淡淡的机油味。
而在距离爆炸点三十米外的一处草丛里,找到了一枚脚印。脚印很深,鞋底花纹特殊,经鉴定,是一种老式劳保鞋,市面上不常见。
更重要的是,脚印的方向不是朝着爆炸中心,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好象那人埋完炸药后,是倒退着离开的,而且刻意避开了松软的泥土,踩在了草丛和石头上。
专业。
太专业了。
这不是普通仇杀能请到的人。
白玲拿起另一份报告——街道办王主任社会关系排查的初步结果。
王主任经济状况……表面正常,但在她家床底下的一个暗格里,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三万多元现金,几百张全国粮票,还有二十根小黄鱼。
以她的工资,不可能攒下这么多。
钱的来源正在追查,但初步判断,与四合院系列案件涉及的几个关键人物——易忠海、李怀德等人——有密切关联。
而更让白玲在意的是,在王主任的日记本里(不是被苏澈拿走的那本工作笔记,是私人日记),最近几个月,频繁出现“压力大”、“睡不着”、“后悔”等字眼,还提到“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了”、“他们对那孩子太狠了”……
这个“孩子”,显然指的是苏晓晓。
白玲合上报告,揉了揉眉心。
案件越来越复杂了。
爆炸案、枪击案、连环杀人案……看似独立,却又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着。
而线的中心,就是苏澈,以及三年前那起被掩盖的“工伤事故”和随后发生的贩卖人口案。
现在,又多了一个专业的爆破手,和一股隐藏在黑市深处的势力。
“陈队,”白玲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同样没睡的陈队,“李怀德那边,有什么动静?”
陈队放下手里的茶杯:“我们的人盯着,他这两天很焦躁,家里进出的人比平时多,都是生面孔。今天下午,他秘书去了城西一片棚户区,那里是黑市常四的地盘。”
“常四……”白玲记下了这个名字,“能确定李怀德和常四的关系吗?”
“暂时没有直接证据。”陈队摇头,“但李怀德的侄子李大壮,生前就和黑市有往来。李怀德本人,据轧钢厂一些人反映,也经常‘处理’一些‘不方便’的事。”
白玲点点头。
这就对了。
如果李怀德真是当年苏家悲剧的幕后推手之一,那么他现在雇佣黑市杀手对付苏澈,就完全说得通了。
“加大对李怀德的监控力度。”白玲果断下令,“还有那个常四,查他的底细,查他和最近几起案件的可能关联。另外……”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苏澈那边,还没有线索吗?”
陈队苦笑:“没有。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但……我总觉得,他离我们不远。而且,他还在行动。”
白玲沉默了片刻。
“保护好四合院剩下的那些人。”她轻声说,“虽然他们中有很多人该死……但在法律审判之前,他们不能死。尤其是……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死。”
“明白。”
夜更深了。
白玲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寂静的街道。
这座城市看似平静,但地下,暗流汹涌。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蕴酿。
而她必须在风暴彻底爆发前,找到那个执棋的人。
或者……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