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修厂那间临时充当问询室的会议室,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初冬惨白的天光通过蒙尘的玻璃,给屋里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灰扑扑的色调。空气里有股陈年木头和旧文档混合的霉味。
丁秋楠坐在一张掉漆的木椅子上,手指紧紧绞着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着头,视线盯着水泥地面上一条蜿蜒的裂缝,仿佛能从里面看出什么答案来。
对面桌子后坐着两个公安。一个年纪大些,脸色疲惫,眼睛里有熬夜留下的红血丝,这是陈队。另一个年轻些,拿着笔和记录本,眼神锐利,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丁秋楠同志,”陈队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缓,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们是城南分局的。今天找你,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丁秋楠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怦怦直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
“关于前天,也就是11月28号上午,”陈队继续说,眼睛紧紧盯着她,“你那天,具体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来了。
丁秋楠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乱葬岗的画面——冰冷的枪口,飞溅的血,那个蒙面人平静的眼睛,还有何大清临死前那张扭曲的脸。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我……我那天……”她的声音发颤,小得象蚊子叫,“那天……身体不太舒服,头疼得厉害。所以……所以向医务室请了假,一整天都……都在宿舍里休息。”
她说完,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不敢看公安的眼睛,怕那锐利的目光能穿透她拙劣的谎言。
陈队和年轻干警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宿舍?一整天?”陈队追问,“有人能证明吗?”
“没……没有。”丁秋楠的声音更小了,“宿舍就我一个人住……其他同事……都上班去了。”
“那你中间没出去过?没买饭?没去医务室拿药?”
“没……没有。”丁秋楠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带了点干粮,就……就在宿舍里躺着。”
年轻干警皱了皱眉,笔尖在记录本上点了点,没写什么。这个女医生明显在害怕,在隐瞒什么。但她说得也算合情合理——独居,生病,没人证。这种说辞,你明知道有问题,却很难找到破绽。
陈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锥子一样钉在丁秋楠脸上:“丁医生,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不是来抓你的。你知道什么,看到什么,一定要如实告诉我们。这很重要,关系到……好几条人命。”
“人命”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丁秋楠。她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能说。
那个蒙面人救了她。如果她说出实情,公安一定会追查那个人。他会坐牢,甚至……会被枪毙。
救命之恩,她不能恩将仇报。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丁秋楠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用手背胡乱抹着,声音哽咽,“我就是……就是在宿舍里……头疼……什么也没看见……”
陈队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会议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女医生巨大的恐惧,也能感觉到她在拼命隐瞒着什么。但恐惧可以理解,一个普通百姓被卷进这种血腥的案子里,害怕是正常的。至于隐瞒……也许她只是怕惹祸上身。
没有证据。
没有目击者证明她当时在乱葬岗——现场除了死者和两个伤者,没有第四个人的痕迹。麻袋里的头发倒是和她的发色长度吻合,但全四九城符合这个特征的年轻女性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光凭怀疑,定不了罪,也问不出什么。
陈队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
“行了,丁医生,你先回去吧。”他说,“如果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丁秋楠如蒙大赦,几乎是跟跄着站起来,朝陈队鞠了个躬,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陈队,”年轻干警放下笔,“她肯定在撒谎。”
“我知道。”陈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但她不会说的。要么是怕,要么是……有人让她别说。”
“那我们现在……”
“继续查。”陈队站起身,“查她的社会关系,查她最近有没有异常,查机修厂附近有没有人看见她那天外出。还有……”他顿了顿,“想办法弄到她的头发样本,跟麻袋里的对比一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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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锣鼓巷九十五号院,现在成了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三口棺材还停在院里——傻柱的,阎埠贵的,还有空着位置本该属于刘海中的。白布幔帐在初冬的寒风里无力地飘荡,纸钱灰烬被风吹起,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象一场黑色的雪。
街道办派来的年轻干事小刘,在院里已经住了两天了。他住在之前王彪三人住过的那两间空房其中一间,另一间堆了些杂物。每天晚上,他都能听见风声穿过破窗户的呜咽,还有院里那几口棺材偶尔发出的、木头干裂的轻微“咔哒”声。他睡不踏实,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院里的人更沉默了。白天,大家尽量不出门,就算出门,也是低着头快步走过,互相之间连眼神交流都很少。贾张氏彻底缩在了家里,连骂街的力气都没了。许大茂每天去轧钢厂上班,都象上刑场,一步三回头。秦淮茹除了照顾孩子和壹大妈,几乎不出屋。
整个院子,死气沉沉,连狗都不怎么叫了。
小刘扛不住了。他来这里是“稳定人心”的,可现在他自己都快被这气氛逼疯了。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在院里说得上话、镇得住场面的人。
他想到了聋老太太。
院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连以前的易忠海、刘海中在她面前都得矮三分。虽然她耳背,平时也不怎么管事,但这种时候,也许只有她能说几句话。
小刘敲响了聋老太太的房门。
敲了很久,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聋老太太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露出来,浑浊的眼睛看着小刘。
“老太太,”小刘提高声音,凑近了些,“我是街道办的小刘,王主任派来院里的。现在院里情况……您也知道,人心惶惶的。我想请您帮帮忙,帮忙管管院里的杂事,稳定一下大家。”
聋老太太听清了,但没立刻回答。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慢慢扫过院子,扫过那三口棺材,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然后,她摇了摇头。
“我老了,”她的声音嘶哑,但异常清淅,“耳朵背,眼睛花,管不了事了。”
“老太太,”小刘急了,“现在院里就您德高望重,您不说话,这院子就真的散了!”
“散了就散了。”聋老太太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这院子,早就该散了。”
小刘愣住了。
聋老太太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悲泯,有无奈,还有一丝……深深的疲惫。
“小同志,”她缓缓说,“你回去吧。告诉王主任,这院子……没救了。人心坏了,再怎么管,也是表面功夫。”
说完,她慢慢关上了门。
门闩落下的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院子里,却象一声沉重的叹息。
小刘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心里一片冰凉。
连聋老太太都不管了。
这院子,真的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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轧钢厂,副厂长办公室。
李怀德听完孙副科长的汇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手里那支钢笔的笔尖,几乎要在桌面上戳出一个洞来。
“张铁柱和赵大勇,回来了?”他问,声音很平静。
“回来了。”孙副科长点头,“按您的吩咐,在保卫科禁闭室关着,对外说是内部审查。公安那边……暂时没动静了。”
“何大清那个案子呢?”
“公安还在查,但……没什么进展。”孙副科长顿了顿,“听说他们找过机修厂一个女医生,但没问出什么。”
李怀德的眼睛眯了起来。
女医生?
机修厂?
他想起那天晚上,何大清跟他说的话——“柱子喜欢热闹,得给他找个模样周正的。”
难道……
“那个女医生,叫什么名字?”李怀德问。
“好象……姓丁,叫丁秋楠。”孙副科长回忆道,“是机修厂医务室的。”
丁秋楠。
李怀德记住了这个名字。
“想办法,”他缓缓说,“查查这个丁秋楠。看看她……跟何大清,有没有关系。”
“是。”
孙副科长离开后,李怀德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轧钢厂巨大的烟囱。
何大清死了,死得很难看。
但有些事,不能让他带到坟墓里去。
那个女医生……或许是个突破口。
如果能证明何大清绑架活人配阴婚,那苏澈在乱葬岗杀人,性质就变了。到时候舆论一起,公安迫于压力,说不定会重新定性。
而苏澈一旦被塑造成“见义勇为”甚至“为民除害”的形象,再想动他,就难了。
所以,这个丁秋楠,必须找到。
要么让她闭嘴。
要么……让她按照“需要”的方式说话。
李怀德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场游戏,还没结束。
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夜,再次降临。
四九城在冬夜里沉默着,象一头疲惫的巨兽。
而有些人,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