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深处,一条连路灯都没有的死胡同。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混杂着煤灰、泔水和廉价脂粉的怪味。墙角堆满烂菜叶和破麻袋,几只野猫在阴影里翻找着残渣,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绿的光。
胡同尽头有间低矮的土坯房,门是用几块破木板钉的,缝隙里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门上没挂招牌,但这一带混的人都认得——这是“常四”的地方。
常四,没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年纪。看起来五十上下,精瘦,脸上总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象两粒泡在油里的黑豆,看人时总带着掂量的意味。早年据说在天津卫混过码头,后来跑单帮,再后来在四九城黑市站稳了脚跟,手底下养着一帮人,专门接“脏活”。
此刻,常四坐在屋里唯一一张完好的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手里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他对面坐着个穿深蓝色中山装、戴鸭舌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油灯的火苗跳动,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变形。
“常四爷,”中山装男人开口,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点南方口音,“李主任的意思,您都清楚了?”
常四没立刻回话,只是慢悠悠地转着核桃,眼睛盯着对方帽檐下的阴影,象是在掂量这话的分量,也在掂量来人的斤两。过了半晌,他才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得象破风箱:
“清楚,怎么不清楚?不就是弄死那个叫苏澈的小崽子嘛。这几天四九城都传遍了,杀了好些人,连轧钢厂的保卫科长都栽了,是个硬茬子。”
“所以李主任才找到您这儿。”中山装男人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更低了,“价钱,好说。只要活儿干得漂亮。”
“价钱当然好说。”常四停止转核桃,在手里掂了掂,“这种要命的买卖,价码低了,我手底下的弟兄们也不乐意卖命。不过……”他话锋一转,黑豆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李主任那边,真能兜得住?公安现在可红着眼在找这小子呢。万一……”
“没有万一。”中山装男人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李主任说了,公安那边,他会想办法。你们只管动手,做得干净利落,别留尾巴。事成之后,钱一分不少,另外……李主任在轧钢厂,还能给弟兄们安排几个‘临时工’的名额,挂个名,领份工资。”
挂名领工资,这可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常四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他手底下那些人,别看一个个凶神恶煞,其实最想要的就是个安稳身份。黑市买卖提心吊胆,有了工厂的名头,至少面上光鲜。
“李主任敞亮。”常四点点头,身子往后一靠,重新开始转核桃,语气轻松了许多,“您就放心吧。就算他苏澈三头六臂,也没用。我手底下的人,那都是见过血的。不瞒您说,还有几个是原来军统行动队退下来的,玩枪弄刀,那是童子功。”
军统行动队。这几个字让中山装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乱世沉渣,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用这些人,心要狠,手要黑,但也确实……好用。
“人呢?什么时候能到位?怎么找?”中山装男人问。
“人随时能到位。”常四伸出三根手指,“三个。一个使长枪的,五十米内指哪打哪。一个玩短枪和刀子的,近身功夫了得。还有一个,最绝,会弄炸药,也能摆弄点机关消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找人的事,您也不用操心。四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一个半大孩子带着个小姑娘,藏不了太久。鸽子市,棚户区,废弃厂房……这些地方,我熟。只要他还在城里喘气,挖地三尺也能给他刨出来。”
中山装男人似乎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推到常四面前:“这是一半。事成之后,付清另一半。还有那几个工作名额,李主任的条子。”
常四没急着拿钱,用指甲挑开信封口,往里瞥了一眼。一沓崭新的大团结,看厚度,比他预想的只多不少。他脸上笑容更深,伸手柄信封拢到袖子里。
“痛快。”常四拍了拍手,朝里屋喊了一声,“老鬼,疤瘌眼,过来!”
里屋布帘一掀,走出来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个干瘦老头,穿着件油渍麻花的黑棉袄,头发花白稀疏,但眼睛亮得瘆人,看人时象两把锥子。他左手缺了食指和中指,右手却异常稳定,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这是“老鬼”,据说以前在军统就是专门干“湿活”的,枪法奇准,后来队伍打散了,流落到黑市。
后面那个年轻些,三十出头,但脸上从眉骨到嘴角斜着一道狰狞的刀疤,象一条蜈蚣趴在脸上,一只眼睛也因此半眯着,泛着浑浊的白光。他个子不高,但浑身肌肉虬结,走路时脚步极轻,几乎听不见声音。这是“疤瘌眼”,心狠手辣,擅长近身搏杀和用刀。
还有一个没出来,常四也没叫,显然那位“会弄炸药”的另有机密。
“活儿,你们都听到了。”常四指了指中山装男人,“这是李主任的人。目标,苏澈,十八岁,带个小丫头。找到,做掉。规矩都懂,干净,利索,别牵连到李主任,也别把我这儿露了。”
老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神象鹰一样扫过中山装男人,又移开,似乎在空气中已经锁定了某个不存在的目标。疤瘌眼咧开嘴,牵动脸上的刀疤,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沙哑地“恩”了一声。
中山装男人被这两人的眼神和气势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强作镇定,从怀里又掏出两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递过去。照片显然是从什么证件上翻拍的,有些模糊,但能看清一个清瘦少年的面部轮廓,眼神平静。另一张是个小女孩,怯生生的。
“这是能找到的最像的照片。特征:少年个子偏高,偏瘦,眼神冷,可能带着刀或枪。女孩大概十一二岁,很瘦,脸色不好。”中山装男人交代道,“最近一次露面是在城西乱葬岗,之后可能藏回了城里。重点查南城、东城的棚户区,还有……肉联厂附近。”
“肉联厂?”常四挑眉。
“有点风声,不确定。”中山装男人含糊道。
常四不再多问,把照片递给老鬼。老鬼接过,只瞥了一眼,就递给了疤瘌眼,自己则闭上眼睛,似乎在记忆那两张脸。
“行了,去吧。”常四挥挥手,“有消息,老规矩联系。”
老鬼和疤瘌眼一言不发,转身掀帘又回了里屋,脚步声瞬间消失。
中山装男人见状,也站起身:“常四爷,那就等您的好消息了。”
“好说。”常四坐着没动,只是拱了拱手。
中山装男人拉低帽檐,快步走出土坯房,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胡同里。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常四转核桃的“咔啦”声。
常四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幽深。他掂了掂袖子里沉甸甸的信封,又想起老鬼和疤瘌眼那两张脸。
苏澈……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搅得四九城天翻地复,连李怀德这样的人物都被逼得找他这种“夜壶”来解决问题。
有意思。
常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贪婪和残忍的光。
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到了四九城这潭浑水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更何况,你手里,还牵着个小累赘。
他慢慢站起身,吹灭了油灯。
屋里瞬间被黑暗吞没。
猎杀,开始了。
而此刻,肉联厂附近那间低矮的棚户房里,苏澈正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擦拭着那把五四式手枪的每一个零件。煤油灯的光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也映着旁边炕上熟睡的苏晓晓。
窗外,夜风呼啸。
他擦枪的动作,一丝不苟。
仿佛擦的不是杀人的凶器,而是一件珍贵的工艺品。
他不知道,一张由金钱、权力和亡命徒编织成的暗网,已经悄然撒开,正朝着他和晓晓,缓缓收紧。
但即使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血债未偿。
猎手,还未归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