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陛下,您怕了吗?”
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麒麟殿中央。
空气凝固了。
时间也仿佛停滞了。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感觉自己的脖颈后面凉飕飕的,仿佛有无形的刀锋已经贴在了皮肤上。
疯了。
楚中天一定是疯了!
他怎么敢……怎么敢用这种口气对陛下说话?
李斯垂着头,额角的冷汗已经汇聚成溪,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
他甚至能清淅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完了,赵高赢了。
这一手捧杀,阳谋无解,楚中天被逼入绝境,口不择言,已是自寻死路。
龙椅之上,嬴政那轻轻敲击着扶手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他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那丝刚刚凝聚的冰冷杀机,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烈。
他象一头打量着猎物的猛虎,审视着殿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似乎在思考该从何处下口。
然而,楚中天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他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迎着那足以让百官肝胆俱裂的帝王威压。
这种极致的平静,与大殿内极致的压抑,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许久,嬴政的嘴角忽然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表情。
“退朝。”
两个字,从帝王口中吐出,不带任何情绪。
百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谁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楚圣师”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不怕死的儒生联名上书,泣血恳请陛下为“楚圣师”立生祠,以彰其经天纬地之德,安抚万民之心。
这封奏章,在呈到御案的当天,就被嬴政当场撕得粉碎。
他没有发怒,没有下令杀人,但那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让整个咸阳宫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之下。
楚中天知道,信任的裂痕已经出现。
再不行动,等待他的,就是猜忌积累到顶点后的雷霆之怒。
那晚,他回到府邸,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
月光从窗棂透入,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影密卫统领月,如同一道影子,静静地守在门外,她能感觉到,书房内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凝重。
次日,天还未亮。
楚中天走出书房,一反常态,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向嬴政上书,请求赏赐!
而且是极其露骨、极其贪婪的请求!
奏章上,他言辞恳切,说自己府邸狭小,与如今的身份不符,请求陛下将隔壁的两座宅邸一并划归自己名下,扩建成堪比王侯的府邸。
他说自己府中侍女稀少,冷冷清清,请求陛下赏赐一百名从越地精挑细选、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
他还说自己素来喜爱亮闪闪的物件,请求将江南刚刚进贡的极品云锦丝绸,赐予他百匹;将东海郡进贡的夜明珠,赐予他百颗。
此奏一出,满朝哗然!
早朝之上,当内侍用尖细的嗓音念完这份奏章时,整个麒麟殿鸦雀无声。
所有官员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楚中天。
那些嫉恨他的旧贵族和官员们,先是惊愕,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看,我说什么来着!此子恃功而骄,终于露出了贪婪的真面目!”
“嘿,功高震主,贪得无厌,这是取死之道啊!”
“等着吧,陛下最恨的便是这种不知进退的贪婪之辈,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李斯站在百官之首,听着那一条条匪夷所思的请求,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完全看不懂楚中天的操作,这不象是破局,这分明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往刀口上撞!
然而,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龙椅上的嬴政在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竟只说了一个字。
“准。”
当天下午,一车又一车的赏赐,便流水般地送进了楚中天府。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一百名体态婀挪、眉眼含春的越女,将原本还算清净的府邸,塞得满满当当。
月站在院中,看着那些珍宝被一箱箱抬入库房,看着那些女子娇笑着被管家领进后院,她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她不相信这是先生的本性。
可先生的举动,却在变本加厉。
他开始在府中大宴宾客,夜夜笙歌,靡靡之音传出半条街。
但奇怪的是,他宴请的宾客,从不涉及朝中任何一位官员,哪怕是与他关系缓和的李斯,也未接到过请柬。
他的座上宾,反而是些脑满肠肥的富商大贾,亦或是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
一时间,“楚圣师”的清名在咸阳城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楚贪官”的恶名。
街头巷尾的议论,从“楚大人乃圣贤转世”,变成了“楚大人这是要搬空国库啊”。
风向,以一种无比诡异的方式,彻底变了。
终于,在楚府连续喧闹了七天之后,一纸来自甘泉宫的诏书,送到了他的案头。
嬴政要单独见他。
甘泉宫。
宫殿内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嬴政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黑色常服,独自坐在主位上,面前的案几上,温着一壶酒。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从殿外走进来的楚中天。
直到楚中天走到殿中,他才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朕给你的,还不够吗?”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象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抵心口。
楚中天没有丝毫徨恐,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同样华美的丝绸衣袍,对着嬴政,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大秦臣子之礼。
随即,他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坦然,迎上嬴政审视的目光。
“陛下,臣想要的,是天下人都知道,臣的一切——”
“权力、财富、荣耀,乃至这条性命,都是陛下所赐!”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淅,在空旷的宫殿中回响。
“臣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圣人只听从虚无缥缈的天命,所以他们才会想着立德立言,名留青史。”
“臣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楚中天加重了语气,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燃着一簇火,近乎癫狂。
“刀,不需要美名。”
“圣人受万民敬仰,靠的是虚无缥缈的德行。而臣,只想让天下人都看清楚,臣的一切,都源于陛下您!”
嬴政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眼中的寒意未退,却多了一丝审视的锋芒,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年轻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楚中天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一把刀,只需要两样东西。第一,它要足够锋利,能为主人斩断一切阻碍。第二,它要有一个绝对的主人。它的荣辱,它的生死,全都系于主人一念之间。”
他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身上华贵的衣袍。
“所以臣求陛下赐予府邸、美人、金银,臣要亲手将‘楚圣师’这个名号,砸得粉碎!”
“一个被万民称颂的圣贤,对陛下而言,是潜在的威胁。因为民心所向,便是另一种看不见的权柄。”
“可一个贪婪好色、被世人唾弃的‘楚贪官’呢?”
楚中天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这样的臣子,朝中百官会鄙夷他,天下百姓会唾骂他。他断了所有的退路,除了紧紧依附于您,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是。”
“他所有的富贵荣华,都是陛下您赐下的。您让他生,他便生。您让他死,他连一句怨言都不会有,因为天下人都会觉得他死有馀辜!”
“如此,陛下用着,才能安心,不是吗?”
一番话说完,偌大的甘泉宫,死寂一片。
灯芯爆开一粒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楚中天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