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内,死寂无声。
楚中天那句“彻查九原郡,长城军务之靡费”,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将满朝文武的最后一点侥幸砸得粉碎。
方才还哭天抢地,痛陈“国将不国”的老臣们,此刻全都僵在原地,嘴巴半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脸上的悲愤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惧。
彻查长城?
那不是一条抵御匈奴的防线,那是他们经营了十数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益之网!
从朝堂中枢的工部、少府,到地方郡县的官吏,再到供应粮草、器械的商贾,谁的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这楚中天,是要把所有人的饭碗连带着锅一起端了!
龙椅之上,嬴政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煞白的脸,将所有人的惊恐尽收眼底。
他终于明白,楚中天为何要选择长城这块最硬的骨头来啃。
这哪里是试金石,这分明是一面照妖镜!
“准奏!”
嬴政的声音不大,却重逾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朕,等着你的铁证。”
退朝之后,楚中天没有去廷尉府,也没有去御史台,更没有去找任何一个官员的麻烦。
他径直去了少府。
少府,掌管天下钱粮税赋,是大秦帝国的钱袋子。
其官署占地极广,府库之内,堆积着如山一般的竹简帐目。
少府令是个年过半百的微胖官员,姓钱,名丰。
他迎上来时,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容客气而疏远,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明的不屑与冷笑。
“哎呀,楚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钱丰拱着手,态度躬敬得滴水不漏。
“钱大人客气。”楚中天还了一礼,开门见山,“本官奉旨,彻查长城军务靡费一案,需调阅少府相关帐目。”
钱丰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甚,他大手一挥,显得极为配合。
“楚大人要查,我等自然是全力配合!来人,将库房里近五年来,所有关于修筑长城、驰道、直道的帐目,全都搬出来,给楚大人过目!”
一声令下,数十名小吏开始忙碌起来。
一车又一车的竹简被从阴暗的库房中推出,很快就在空旷的庭院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那竹简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墨迹的淡香,密密麻麻的篆字看得人头晕眼花。
钱丰指着那座竹简山,笑呵呵地对楚中天说:“楚大人,您要的帐目全都在这了。这些帐,每一笔都与工部、治粟内史府的记录严丝合缝,出入库的数目更是分毫不差。您请,慢慢查。”
言语间,是藏不住的得意与讥讽。
查?怎么查?
这浩如烟海的帐目,就算把整个御史台的官吏都叫来,查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理出头绪。
更何况,这些帐早就被他们做得天衣无缝,数字对得上,条目对得上,就算始皇帝亲临,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小子,终究是太年轻了。
然而,楚中天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座竹简山,连走近一步的兴趣都没有。
他看都没看那些汇总的总帐,而是转向钱丰,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要求。
“除了这些,我还要三样东西。”
“第一,兵部存盘的,九原郡长城沿线所有工地的劳役名册。”
“第二,太仓署的,所有向九原郡转运粮草的记录,要精确到每一批量、每一辆车。”
“第三,工部的,所有发往九原郡的器械损耗清单。”
此言一出,钱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在场的所有少府官吏,也都愣住了。
兵部的劳役名册?太仓署的粮草转运?工部的器械损耗?
这……这跟他们少府的钱粮帐目,有什么关系?风马牛不相及啊!
钱丰的脑子飞速转动,却完全无法理解楚中天的意图。
但他看着楚中天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派人去协调。
一个时辰后,来自三个不同部门的记录,被分别送到了楚中天的中郎府中。
书房内,灯火通明。
楚中天将所有竹简摊开,铺满了整个地面。
影密卫统领【月】,一身黑衣,静静地立在角落,看着楚中天在竹简的海洋中穿梭。
她不懂这些枯燥的数字,但她能感觉到,从楚中天踏入书房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没有了朝堂上的锋芒毕露,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
此刻的他,专注得可怕。
只见楚中天没有用笔,而是抓起一把沙子,在书房中央巨大的沙盘上,用手指飞快地画出一些奇怪的横线与竖线,组成一个个方格。
然后,他拿起一根根细小的木签,蘸着不同颜色的颜料,在那些方格里标注出一个个数字和符号。
月看不懂那些符号代表什么,但她能看到,随着楚中天手指的不断移动,沙盘上那些杂乱无章的数字,仿佛活了过来。
一串串枯燥的数字,在他的手下,变成了一条条流动的线。
有代表民夫人数的,有代表粮食消耗的,有代表工具损耗的。
三条看似毫不相关的线,在沙盘上延伸、交错。
月是天下最顶尖的刺客,她的眼中只有目标和杀戮。
可现在,她看着沙盘上那些跳跃的线条,竟也隐隐看出了一些门道。
她看到,代表民夫的线条,在某个时间段,平稳地维持在一个高度。
而代表粮食消耗的线条,却在同一个时间段,陡然向上拔高了一截!
两条线,本该齐头并进,此刻却出现了巨大的豁口。
就象一个人的影子,突然比人本身高出了一大截。
诡异,且不合常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黎明。
整整三天两夜,楚中天不眠不休,眼中布满了血丝,但他整个人却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终于,在第三天晨曦初露之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只隐藏在无数竹简之中,蛀食着大秦帝国的巨大硕鼠!
“月。”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在。”
“你看这里。”楚中天指着沙盘上的一处。
“根据兵部的劳役名册,九原郡云中段长城工地,在册劳役人数为五万一千二百人。”
“但根据太仓署的粮草消耗记录,同一个月,该工地实际消耗的粮食,足以供养七万三千人!”
楚中天抬起头,眼中闪铄着骇人的精光。
“凭空多出了两万一千八百人的口粮!”
“这就是‘吃空饷’,用根本不存在的‘幽灵民夫’,套取国家的钱粮!”
顺着这条线索,楚中天在沙盘上迅速划出一条粮草的运输路线,最终,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上郡,丰州仓。”
“所有超额冒领的粮草,都在这座巨型中转粮仓里,被‘合法’地记录为‘转运损耗’、‘鼠蚁耗粮’,然后凭空消失,流入了私人的口袋。”
话音落下,楚中天一把抹平了沙盘上的所有痕迹。
他拿起那份被他用奇怪符号重新誊写过的审计报告,大步走出书房。
“备马,去甘泉宫!”
夜色深沉,甘泉宫灯火摇曳。
嬴政披着一件外袍,正在批阅奏章。
他已经听说了楚中天在少府的举动,也听说了满朝文武都在私下嘲笑他自不量力。
就在这时,内侍通报,楚中天深夜求见。
当嬴政看到楚中天递上来的那份用奇怪符号写成的报告时,眉头微皱。
但当楚中天用最平实、最清淅的语言,向他解释了何为“吃空饷”,何为“幽灵账户”,并冷静地推算出,仅仅是九原郡这一处,大秦每年被这些硕鼠侵吞的粮食,就足以再养活一支五万人的大军时——
嬴政的脸色,一寸寸地变得铁青。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想到了那些在边关顶着风雪,与匈奴浴血奋战的将士。
他想到了那些背井离乡,在长城工地上挥洒血汗,甚至客死异乡的黔首。
朕的将士在前方流血,朕的子民在后方卖命!
而这群蛀虫,这群该死的硕鼠,却在后方,心安理得地蛀食着朕的帝国!
“砰!”
一声巨响!
嬴政一掌狠狠拍在面前的书案上,那张由坚硬铁木制成的书案,竟被他含怒一击,生生拍出了一道清淅的裂痕!
“好!好一个吃空饷!”
嬴政缓缓站起身,眼中杀机沸腾,那股君临天下的恐怖威压,让整个宫殿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朕要你去查!”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象是从九幽地府传来。
“朕给你这个!”
嬴政一把扯下腰间的龙纹玉佩,狠狠掷在楚中天面前。
“持此玉佩,如朕亲临!”
“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
“把这些蛀空朕帝国的硕鼠,一只一只,全都给朕揪出来!”
嬴政死死盯着楚中天,一字一顿地嘶吼道。
“活剥了他们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