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中心广场的血腥气,似乎被午后的风吹散了。
可那股味道,却象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李斯走在回府的路上。
他换下了那身溅血的官服,但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怎么也洗不掉。
它混杂着尘土和汗水,变成了一种沉闷而令人作呕的气息,与身旁楚中天身上清爽的熏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拄着那把杀人的刀,刀鞘并未合拢,仿佛一头刚刚饱饮鲜血、仍在喘息的凶兽。
每一步都踩得极重,象是要把心底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胸腔。
公审台上,他亲手斩下嬴非头颅的那一刻,他感觉到某种东西在体内碎裂,又有某种东西破茧而出。
那种感觉,既是虚脱,又是新生。
楚中天与他并肩而行,步履轻快,仿佛只是在咸阳街头闲庭信步。
他看着李斯疲惫却又透着一股新生的锐气的侧脸,悠然开口。
“李寺卿,今日你亲手为大秦立下了一把‘断罪之剑’。”
楚中天的声音很轻,却清淅地钻入李斯的耳朵。
“此剑,可斩尽天下不法,震慑宵小。但……”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远处巍峨的咸阳宫墙。
“剑只能杀人,却不能防病。大秦的肌体之内,毒疮遍布,若不及时刮除,早晚会烂到骨子里。我们需要一面镜子,一面能照进帝国所有阴暗角落的镜子。”
李斯的脚步猛然一顿。
他拄着刀,站在原地,粗重地喘息着。
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他缓缓转过头,盯着楚中天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喉咙里挤出三个沙哑的字。
“御史台?”
次日,麒麟殿。
朝会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昨日广场上的那一幕,象一场醒不来的噩梦,笼罩在所有官员的心头。
他们看向李斯的眼神,充满了畏惧与疏远。
而看向楚中天的眼神,则是一种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
李斯站在百官之首,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石雕。
就在这死寂之中,楚中天出列了。
“臣,楚中天,有本奏。”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大理寺已立,国法渐明。然,徒法不足以自行。我大秦官吏监察之制,弊病丛生,亟待革新。”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旧有御史台,职权不清,与廷尉、丞相府多有掣肘。监察官吏自身亦无人监察,早已沦为官员之间互相攻讦、排除异己的工具,而非为陛下监察天下的耳目!”
“臣请奏,另设‘都察院’!”
“都察院总领天下监察事宜,独立于三公九卿之外,其主官‘都御史’,由陛下钦点,直接向陛下负责!凡天下官吏,无论品阶,无论内外,皆在其监察之列!风闻奏事,有罪则劾,无罪则勉!”
此言一出,整个麒麟殿瞬间炸开了锅!
其引起的震动,比当初设立大理寺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走出队列,他是位列九卿的奉常,三朝元老,德高望重。
此刻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楚中天的鼻子,老泪纵横。
“此举是另立朝堂,是国中之国!让一个衙门凌驾于百官之上,从此人人自危,官员为求自保,势必无所作为,政令不通,国将不国啊!”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一瞬间,几乎整个文官集团都站了出来。
黑压压跪倒一片,声泪俱下,顿足捶胸,仿佛大秦的末日就在眼前。
“陛下!万万不可啊!”
“此例一开,我大秦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
这一次,就连刚刚在楚中天推动下,执掌大理寺的李斯,也陷入了沉默。
他站在那里,象一根被激流包围的木桩。
他不能公开支持楚中天,这会让他成为整个文官集团的公敌,将他彻底孤立。
可他也不能反对,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楚中天所言,字字属实。
他只能含糊其辞地出列,躬身道:“陛下,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臣以为……需从长计议。”
这句万金油般的废话,是他作为顶级政客所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龙椅之上,嬴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看着下方群情激奋、几乎要用口水淹死楚中天的百官,即便是他,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见之争,这是在挑战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创建的整个官僚权力体系。
他的目光,越过跪倒的众人,落在了那个孤零零站立的身影上。
楚中天,孑然一身,面对着整个朝堂的敌意,却依旧站得笔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嬴政沉默了许久,沉声开口,声音如同巨石滚过殿堂。
“楚卿。”
“你口口声声说旧制已腐,百病缠身。”
“可能拿出铁证?”
嬴政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住楚中天。
“朕要的,不是空谈,不是道理!”
“朕要一个足以颠复所有人认知,让这满朝文武,全都闭嘴的铁证!”
这话,不是在质问,而是在下令。
嬴政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楚中天:你想砸碎这个旧世界,就必须亲手拿出足以将它彻底砸烂的铁锤!
麒麟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楚中天身上。
那些跪地的老臣们,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冷笑。
证据?
御史台贪腐的证据自然有,但那些小打小闹的个案,如何能撼动整个制度的根基?
楚中天这是把自己逼入了死路。
然而,楚中天非但没有半分窘迫,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他迎着嬴政的目光,环视了一圈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官员,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象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陛下,要证据不难。”
“帝国的荣耀,往往是用金钱与人命堆砌而成。”
“而有钱与人的地方,就有蛀虫。”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越是荣耀之处,蛀虫便越是肥硕。”
百官闻言,面面相觑,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楚中天没有再卖关子,他猛然转身,朝着大殿之外,那广袤的北境方向,遥遥一指!
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气势!
“臣请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彻查九原郡,长城军务之靡费!”
轰!
一句话,让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官员,包括方才还在痛哭流涕的老臣,全都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长城!
那是大秦最伟大的工程,是抵御匈奴的生命线,是始皇帝最引以为傲的功绩!
同时,它也是一个吞噬了无数钱粮、牵扯了从中央到地方无数部门利益的庞大工程!
工部要负责设计营造,少府要负责物资调配,太仆要负责车马运输,治粟内史要负责粮草供给,地方郡县要负责民夫征发……
这是一张何等庞大而复杂的利益之网!
在场的官员中,十个里面至少有七个,都或多或少地从这张网里捞过好处!
彻查长城?
这已经不是砸饭碗了,这是要连锅都给端了!
一瞬间,无数官员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了那面名为“都察院”的镜子前。
楚中天看着他们惊恐万状的表情,嘴角的弧度愈发冰冷。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转回身,再次面向龙椅上的嬴政,朗声说道:
“陛下,一面镜子是否干净,要看它能否照出最深的污垢。”
“一个制度是否有效,要看它能否撼动最稳固的利益!”
“长城,就是臣献给陛下的第一块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