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丞相府中,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
李斯独自坐在空旷的书房内,面前的竹简,一片空白。
那支被他攥在手中的毛笔,笔尖的墨汁早已干涸,可他却迟迟无法落下。
竹简的旁边,放着一柄小巧的刻刀,刀锋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那是廷尉审讯时,用来在犯人骨头上刻字的刑具。
一个时辰前,那个行刺的儒生,被他带回了相府的地牢。
他没有审。
因为他知道,无论审与不审,结果都是一样的。
始皇帝要的,是一份名单。
楚中天要的,是一份足够长的名单。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名字。那些在朝堂上与他政见不合的,那些与儒生们走得近的,那些曾经非议过楚中天的……
每浮现出一个名字,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亲手将这些人送上屠场,看到咸阳城血流成河,看到自己头戴酷吏之冠,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他一生钻研法度,以创建一个秩序井然的帝国为己任。
他所信奉的“法”,是高悬的利剑,是精准的准绳,它或许严苛,但绝不应该成为党同伐异、罗织罪名的私器。
可现在,他却要亲手将“法”,变成一把肮脏的屠刀。
“呵……呵呵……”
李斯发出一阵干涩的,比哭还难听的笑声。
他想起了自己的同门师弟,韩非。
韩非曾对他说,法之大敌,非仁义,非民怨,而是君心之莫测。当君王之欲,凌驾于法度之上时,法,便死了。
他当时不信。
他以为,只要将法度编织得足够严密,便能约束一切。
现在,他信了。
“吱呀——”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端着食盒,悠闲地走了进来,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是楚中天。
李斯眼中的死寂,瞬间被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你来做什么?!”他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来看我的笑话吗?!”
“丞相大人,您这说的是哪里话。”
楚中天将食盒放在桌案上,自顾自地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
他旁若无人地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李斯面前。
“您为国操劳,审讯逆贼,劳苦功高。我这不是特地来犒劳您一下吗?”
他看了一眼那片空白的竹简,笑了笑。
“顺便,帮您参详参详,这份名单,该怎么写。”
“滚!”李斯指着门口,浑身都在颤斗,“我李斯的府邸,不欢迎你这种构陷忠良,蛊惑君心,视国法为儿戏的奸佞之徒!”
“奸佞?”
楚中天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
“丞相大人,您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您所信奉的‘法’,为何连一个赵高都斗不过?”
李斯猛地一滞。
楚中天放下酒杯,声音变得平静而锐利。
“赵高一个阉人,就能蒙蔽圣听,指鹿为马,玩弄百官于股掌。为何?。”
“它的一切,都创建在一个绝对理智、绝对英明、永远不会犯错的君王之上。”
“它将‘法’,定义为君王统治天下的工具。所以,当君王被蒙蔽,或者君王本身出了问题,您这套完美的工具,就会立刻变成奸臣手中最锋利的凶器,或者暴君手中最残忍的屠刀。”
“李斯,你的‘法’,从根子上,就错了!”
楚中天的话,象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李斯的心上。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是啊,赵高乱政之时,他所制定的那些严密的法律,非但没能阻止他,反而成了赵高罗织罪名,铲除异己的帮凶!
“那你的‘法’呢?”李斯沙哑地问道,“你的‘法’,就是用更卑劣的手段,行更酷烈之事吗?!”
“不。”楚中天摇了摇头,眼中闪铄着一种李斯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在我的体系里,‘法’,不再是君王的工具。它本身,就是君王!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至高无上的规则!”
“君王犯法,与庶民同罪。任何人,包括皇帝,都必须在规则之内行事。这,才是真正的‘法治’!”
李斯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彻底震住了。
让法律凌驾于皇权之上?
这……这简直是疯了!这是在动摇国本!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
“不,我这是在为大秦续命千年!”楚中天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
“但,你想要创建一个让所有人都遵守的,绝对公平的新规则。第一步,该做什么?”
他盯着李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一步,就是用最不公平的雷霆手段,扫清所有思想上、利益上,不愿遵守这套新规则的旧势力!”
“我管这个,叫做‘清创手术’!”
“儒家,是思想上的毒瘤,他们要复辟分封,开历史的倒车,必须铲除!”
“赵高的馀党,以及朝中那些首鼠两端,只知钻营私利,不知何为公义的蛀虫,是利益上的毒瘤,也必须挖掉!”
“只有将这些烂肉、脓疮,全都割掉、挤干净,新的肌体,才能健康地生长出来!”
“李斯,我不是在毁灭法家。我是在逼着它进化!从你那套只能依附于明君的‘术’,进化成一套可以自我运转,自我修正,足以传之万世的‘道’!”
楚中天缓缓坐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语气重新变得平缓。
“而现在,我们正在进行这场手术的第一步。所以,需要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而您,丞相大人,就是执刀人。”
书房内,一片死寂。
李斯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感觉自己过去几十年创建起来的世界观,正在被楚中天这番疯狂而又逻辑严密的理论,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一直以为楚中天是个没有底线的权谋家,是个蛊惑君心的魔鬼。
可现在他发现,楚中天或许是个魔鬼,但他这个魔鬼,却有着一个无比宏大,甚至堪称伟大的目标。
他要创建一个,连李斯自己都从未敢想象过的,真正的“法治帝国”!
而眼下这场看似残酷血腥的政治清洗,竟只是他宏伟蓝图的第一步……
“疯子……”李斯喃喃自语,“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或许吧。”楚中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拿起那支笔,在那片空白的竹简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名字。
然后,他将竹简推到李斯面前。
“丞相大人,看看吧。”
李斯颤斗着拿起竹简,目光落在那些名字上,瞳孔猛地一缩。
郎中令,王诘。
卫尉,赵成。
宗正,嬴费。
……
这上面的人,无一不是朝中重臣!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全都是李斯早就想除之而后快的政敌,是朝中有名的贪腐之辈,是赵高倒台后,依旧上蹿下跳的馀孽!
他曾多次想弹劾这些人,却因为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缺乏致命的证据,而屡屡受挫。
可现在,楚中天,竟将这些名字,全都写在了这份“刺客同党”的名单上!
“这些人,尸位素餐,贪赃枉法,是帝国的蛀虫。”楚中天的声音悠悠传来,“丞相大人,我替您省去了搜集证据的麻烦。您说,他们,该不该死?”
李斯的心,狂跳起来!
他瞬间明白了楚中天的意思。
这哪里是逼迫,这分明是一场交易!一场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楚中天在告诉他:帮我完成这场清洗,我帮你扫清政敌!你我联手,共同主导这场名为“改革”的饕餮盛宴!
这是一个魔鬼的邀请。
但这个邀请,却带着一股让他无法抗拒的,致命的诱惑!
李斯看着竹简上的名字,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他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
一边,是自己坚守半生的,早已被证明存在巨大漏洞的“法家之道”。”新世界的未来。
许久。
许久。
李斯缓缓抬起头,看向楚中天,眼中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了一抹冰冷的决然。
他拿起了那支笔。
但他没有在竹简上签名画押。
而是在那份名单的末尾,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另一个名字。
当最后一个笔画落下时,连楚中天,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李斯放下笔,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冰冷而锐利的眼神,直视着楚中天。
“楚大人,你说得对。”
“清创,就要彻底。”
“此人,比名单上所有人都更该死。”
“他,才是我大秦真正的,心腹大患。”
“你,敢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