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麒麟殿。
扶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它们已经麻木了,僵硬了,仿佛不属于自己。
殿内,百官分列,如同一尊尊沉默的石象,唯有朝服上的纹绣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铄着冰冷的光。
那一道道目光,或同情,或讥诮,或漠然,尽数汇聚于他一身,沉重如山。
高踞于龙椅之上的,是帝国的化身,是天下的主宰。
嬴政。
他并未看扶苏,目光垂落,仿佛在审视掌心的纹路,又仿佛在俯瞰整个帝国疆域。
但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碾压。
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因他一人的呼吸而变得粘稠,压得扶苏心口发闷,几乎窒息。
这不是训斥。
这是审判。
关乎人命,关乎国运的审判。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发。
扶苏下意识地看向身旁,那里站着他的先生,楚中天。
他身旁的楚中天,却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甚至还抬手,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微尘。
那份闲庭信步的姿态,不象是在接受审判,更象是在自家后院里,等待一场秋雨。
“先生……”扶苏的声音干涩得象砂砾,“我们……死定了。”
楚中天眼角的馀光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公子,慌什么?”
“桥塌了!人死了!这是父皇亲自督办的驰道工程!”扶苏的声音都在打颤。
“公子。”
楚中天的声音很轻,却象一根定海神针,插进了扶苏惊涛骇浪的心里。
“记住我说过的话。”
“钓鱼,最重要的是耐心。”
“现在,鱼已经咬钩了。”
扶苏瞬间愣住。
他还想再问,一声尖利高亢的通报从殿外刺入。
“中车府令赵高,觐见!”
扶苏的心脏猛地一坠。
来了。
赵高迈入殿中,步履无声,象一条滑腻的蛇。
他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可那笑意不及眼底,眼缝深处,藏着食腐动物的贪婪与兴奋。
“臣赵高,叩见陛下。”
他对着龙椅的方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嬴政依旧没有看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恩”。
赵高直起身,目光终于落在了楚中天和扶苏身上,那份隐藏的得意再也按捺不住,几乎要从皮肤下渗透出来。
他就是来送这两个人上路的。
终于,龙椅上的身影动了。
嬴政开口,声音没有温度,象是冬日里铁器碰撞。
“九原驰道工地,桥墩坍塌,民夫伤亡。”
“扶苏,楚中天,你二人身为督办,有何话说?”
扶苏喉咙里象是被灌满了铅,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一个也吐不出来。
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赵高抢身而出。
“陛下,臣有话说!”
他躬着身子,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悲怆,仿佛那些死去的民夫都是他的至亲。
“陛下!九原工地,桥塌人亡,百死之众,尸骨无存!惨绝人寰啊陛下!”
“臣第一时间便派人彻查!”
“结果令人发指!桥墩坍塌,乃地基不稳,石料糜烂,是彻头彻尾的偷工减料!”
赵高猛地抬高音量,话锋如刀,直指二人。
“而这一切,皆因督办不力,监管混乱!”
他先是看了一眼扶苏,惋惜地摇摇头:“长公子年少仁善,不谙工程俗务,或情有可原。”
随即,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狠厉,死死钉在楚中天身上!
“但楚中天!你身为公子侍讲,食君之禄,本应殚心竭虑,辅佐公子!却尸位素餐,玩忽职守,致使上百民夫惨死!”
“此罪,天地不容!”
话音落,赵高猛地双膝跪地,对着嬴政重重叩首,声泪俱下。
“陛下!臣请陛下,严惩楚中天!以儆效尤!以慰上百死难者的在天之灵!”
“轰!”
朝堂之上,议论声四起。
无数道鄙夷、轻篾的目光,化作利箭,射向楚中天。
扶苏的脸刹那间血色尽褪。
他明白了,赵高这是要用上百条人命,给先生钉死一副棺材!
“父皇!”他嘶吼着上前,“此事并非先生之过!工地之事,盘根错节,背后……”
“住口!”
一声雷霆暴喝,来自龙椅之上。
嬴政的目光终于抬起,第一次落在了扶苏身上,那眼神,比北地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
扶苏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朕在问楚中天。”
“何时轮到你插嘴?”
扶苏浑身剧颤,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儿臣失言。”
嬴政的视线,缓缓移到了楚中天身上。
“楚中天,赵高所言,你可认罪?”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整个麒麟殿,落针可闻。
赵高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但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裂开一个胜利的弧度。
他赢了。
无论楚中天认,还是不认,他都准备了无数后手。
今天,楚中天必死。
然而。
楚中天笑了。
在这死寂的、能压垮一切的麒麟殿中,他竟然笑了。
他上前一步,对着那至高无上的身影,深深一躬。
“陛下。”
“臣,有罪。”
“轰!”
满朝文武,瞬间炸开了锅。
赵高猛地抬头,眼中的得意凝固,转为极致的错愕与不解。
他认了?
他怎么敢认?他怎么会认?!
“先生……你……”扶苏面如死灰,嘴唇颤斗着,几乎要咬出血来。
楚中天却置若罔闻。
他缓缓直起身,迎着嬴政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响彻整个大殿。
“陛下,臣之罪,非督办不力之罪。”
“臣之罪,是未能及早为陛下揪出朝堂之上,那啃食帝国根基的硕鼠!那阴谋构害、祸乱工程的奸佞!”
“此罪,臣,一力承担!”
“哗——!”
这一次的哗然,带着惊骇与迷茫。
所有人都被楚中天这番话彻底搞蒙了。
赵高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笑容彻底僵死。
硕鼠?
奸佞?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心中炸开,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嬴政的双眼,眯成了一道危险的缝隙。
“奸佞?”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你说的奸佞,是谁?”
楚中天没有回答。
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卷沉甸甸的竹简。
“陛下!”
楚中天高举竹简,声震殿宇。
“奸佞是谁,真相为何,尽在此中!”
“此乃臣在工地的《观察日记》,请陛下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