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郡,驰道工地。
扶苏坐在案几前,还沉浸在白天抓住张平的馀韵中,整个人兴奋得象个刚打了胜仗的新兵。
楚中天靠在竹榻上,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剥着一颗蜜枣。
“公子,今天,我给你讲个故事。”
扶苏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
这些天跟着楚中天,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先生说要“讲故事”的时候,往往就是最重要的时刻。
楚中天的声音在烛火中响起,带着某种说书人的腔调。
“话说,有这么一个国家,国力强盛,疆域潦阔。”
“国君雄才大略,太子仁厚贤明,本该是千秋万代的基业。”
“可就是这样一个帝国,却在短短十几年间,轰然倒塌。”
扶苏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开头,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为什么会这样?”
楚中天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
“因为,有一个奸臣。”
“这个奸臣,不是那种张牙舞爪、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小人。”
“恰恰相反,他对国君躬敬有加,对太子关怀备至,对同僚谦逊有礼。”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忠臣,是个能臣。”
扶苏皱起眉头。
“那他是怎么害国的?”
楚中天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
“公子,你以为奸臣都是拿着刀子,明目张胆地捅人的吗?”
“真正高明的奸臣,从来不自己动手。”
“他们只做三件事。”
楚中天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揣摩上意。”
“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观察国君的喜好。国君喜欢什么,他就说什么;国君讨厌什么,他就反对什么。”
“他永远不会提出自己的主张,因为那样有风险。”
“他只会把国君的想法,用更漂亮的话包装一遍,然后说:&039;陛下圣明!
扶苏听得入神。
楚中天继续说。
“第二,制造问题。”
“你以为他真的是在解决问题吗?错了。”
“他是在制造问题,然后把小问题拖成大问题,最后跳出来&039;解决&039;,以此彰显自己的能力。”
“这叫什么?”
楚中天的声音突然提高。
扶苏浑身一震。
这句话,象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头。
他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
赵高不就是这样吗?
每次父皇有什么难题,赵高总能第一时间跳出来,拿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可那些难题,真的是突然出现的吗?
还是……本来就是他故意制造出来的?
楚中天看着扶苏变幻的脸色,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三,构陷忠良。”
“这是最狠的一招。”
“奸臣最怕的,不是敌国,而是朝堂上那些真正的忠臣。”
“因为忠臣会说真话,会揭穿他的把戏。”
“所以,他必须除掉这些人。”
“怎么除?”
楚中天冷笑一声。
“很简单,给他们挖坑。”
“比如,把一个必死的任务交给忠臣,然后在暗中使绊子,让他失败。”
“你以为这是夸赞吗?”
“不,这是捧杀。”
“他把国君的期待值拉到最高,然后让忠臣摔得最惨。”
扶苏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在发抖。
“先生!你说的这个奸臣……”
楚中天摆了摆手。
“别急,故事还没讲完。”
“这个奸臣,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贪功。”
“每次立功,他都会把功劳推给国君,说这都是陛下英明。”
“每次出事,他都会第一个跳出来,说自己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你看,多完美的人设啊。”
“国君会怎么想?”
楚中天顿了顿。
“国君会想:这个人,忠心耿耿,从不邀功,简直是朕的左膀右臂啊!”
“可国君不知道的是……”
楚中天的声音突然变得森寒。
“这个人,正在一点一点地,把帝国的根基,掏空。”
扶苏浑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
楚中天不是在讲故事。
他是在讲赵高。
就在此时。
工棚外的黑暗中,一道窈窕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立着。
影密卫【月】。
她的任务,是记录楚中天的一言一行,然后呈报给陛下。
此刻,她手中的竹简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
她的手,微微颤斗。
因为她知道,这些话,不仅是说给扶苏听的。
更是说给陛下听的。
楚中天的故事,还在继续。
“最后,这个奸臣做了一件事。”
“他把太子,推上了火山口。”
“他给太子安排了一个必死的任务,然后在暗中使绊子,让太子失败。”
“太子失败了,国君震怒,废了太子。”
“然后,奸臣扶持了一个傀儡上位。”
“从此,帝国的大权,落入了奸臣之手。”
“再然后……”
楚中天的声音,变得无比冰冷。
“帝国,亡了。”
扶苏的脸色惨白。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
“先生!你说的这个故事……”
楚中天抬起头,看着他。
“公子,你觉得,这个故事里的太子,为什么会失败?”
扶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楚中天自问自答。
“因为,太子太善良了。”
“他以为,只要自己做得够好,父皇就会认可自己。”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仁慈,天下就会太平。”
“可他不知道……”
楚中天站起身,走到扶苏面前。
“在权力的游戏里,善良,是最没用的东西。”
“你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你。”
“你不拔掉奸臣的牙,奸臣就会咬断你的喉咙。”
扶苏浑身颤斗。
他终于明白了。
楚中天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个故事。
为什么要让他看清赵高的真面目。
为什么要教他,如何在权力的游戏中活下去。
因为……
他就是那个太子。
而赵高,就是那个奸臣。
楚中天拍了拍扶苏的肩膀。
“公子,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对付奸臣,不能心慈手软。”
“要拔掉他所有的牙,敲碎他每一根骨头。”
“要让他知道,什么叫……”
楚中天的声音,变得无比森寒。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扶苏终于平静了下来。
咸阳宫,麒麟殿。
嬴政看完【月】呈上的竹简,呼吸都变得急促。
每一个字,都象一把刀子,扎进了他的心里。
“制造问题,然后成为唯一的答案……”
他喃喃自语,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那些年,赵高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那些年,赵高总是对他说:“陛下圣明,此计必成。”
那些年,赵高总是第一个跳出来,说“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他一直以为,赵高是忠臣。
可现在……
嬴政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了那些被赵高“解决”的问题,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想起了那些被赵高“弹劾”的大臣,是否真的有罪。
想起了那些被赵高“推荐”的人选,是否都是他的心腹。
他的拳头,狠狠地攥紧。
指节发出“咔咔”的脆响。
侍立一旁的赵高,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陛下看向自己的视线,变了。
不再是信任,不再是依赖。
而是……审视。
甚至,是怀疑。
赵高的心脏狂跳。
他知道,楚中天肯定是在给他挖坟。
而且,这座坟,已经挖到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