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跪伏在地的赵高封存在其中。
嬴政那句“处理得干净些”,每一个字都象是淬了蜜的剧毒,瞬间渗入赵高的四肢百骸。
他先是浑身一僵。
随即,一股难以遏制的狂喜,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疯狂地滋生、蔓延,几乎要让他整个人都漂浮起来!
成了!
陛下终究是陛下!
任那楚中天说得天花乱坠,任他将陛下哄得心花怒放,可帝王之心,终究是多疑的!
“其智近妖,非人臣能有。”
这句话,才是陛下的心里话!
知己?
这世上哪有什么知己!有的,只是君与臣,是棋手与棋子!
一个来历不明、锋芒毕露的狂徒,一个能将皇长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能影响到皇帝本人判断的妖人,怎么可能留着?
杀!必须杀!
赵高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该用哪种方法,才能让那个楚中天死得最痛苦,最不着痕迹。
是伪装成意外?还是栽赃给六国馀孽?或者,干脆一杯毒酒……
“陛下圣明!”
赵高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兴奋与由衷的“钦佩”。
“此獠妖言惑众,蛊惑太子,其心可诛!确实……确实该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丝眼缝,想要从始皇帝的反应中,确认自己接下来的“屠龙”大计。
“不知陛下……想让他怎么个死法?是赐他三尺白绫,还是……”
然而,赵高的话,却在嬴政缓缓转过来的表情中,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杀伐决断,没有冷酷,没有残忍。
有的,是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一种混杂着极度不耐烦与鄙夷的眼神。
嬴政看着匍匐在地的赵高,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看一件完全无法理解的蠢物。
赵高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陛下刚才明明听得那么入神,明明已经动了杀心,怎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
一个荒谬到让他灵魂颤斗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只听嬴政用一种无比失望的语调,缓缓开口:
“蠢货。”
“朕是说,他楚中天的思想,对那些食古不化的腐儒,对那些贼心不死的六国馀孽来说,‘太危险了’!”
轰!!!
赵高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的思维都停摆了。
嬴政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
“朕是怕他们!是怕那帮蠢货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地去暗害朕的知己!”
“朕让你‘处理得干净些’,是让你动用影密卫,将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和事,都处理干净!是让你给朕,把他保护得滴水不漏!”
“你这个阉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赵高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那是一种从狂喜的云端,瞬间坠入无尽深渊的表情。
是上一秒还在天堂,下一秒就被打入地狱的表情。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整个人都傻了。
搞……搞错了?
自己……从头到尾,都理解错了?
保护?
不是杀,是保护?!
这怎么可能!
嬴政却根本没理会赵高那副见了鬼的模样,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背着手,在密室中踱起步来,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兴奋。
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象是在回味一盘绝世的棋局。
“朕悟了!”
“朕彻底悟了!”
嬴政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得骇人。
“他说,要驾驭屠刀,而非扔掉屠刀……这是在点拨朕啊!他是在告诉朕,对那些六国馀孽和乱法之徒,绝不能手软!但对普通百姓,又要心怀仁慈!这才是真正的王道与霸道结合!”
“他说,帝王是孤独的,不能被思想绑架……这是在提醒朕!提醒朕不要被朝堂上那些臣子的意见所左右!李斯也好,淳于越也罢,他们都只是臣子,而朕,是皇帝!朕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干纲独断!”
赵高跪在地上,听着嬴政这番堪称“阅读理解满分”的自我剖析,浑身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
他看着那个在密室中踱步,整个人都散发着“顿悟”光芒的帝王,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这个楚中天……是魔鬼吗?
他到底用了什么妖法,能让雄才大略、猜忌一生的始皇帝陛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说服了,这是精神控制!是pua!
然而,嬴政的“顿悟”,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狂喜!
“悟了!”
“朕又悟了!”
嬴政激动地指着屏风的方向,声音都有些颤斗。
“他最后那番话!那番看似是对腐儒的总结陈词,其实……其实是说给朕听的!”
“他早就知道朕在这里偷听!他从那声巴掌响之后,就知道了!”
“所以,他后面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演戏!演给朕看!”
嬴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自己抓住了整个事件的内核,一种智商上碾压众生的快感油然而生。
“他故意说‘时代变了’,是告诉朕,大秦需要变革!”
“他故意对那帮腐儒躬身行礼,做出宽容大度的姿态,是在教导扶苏,也是在告诉朕,胜利者该有怎样的胸襟!”
“最重要的是!”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朕传递一个信息!”
“他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他驳斥了满朝儒生,动摇了旧贵族的根基,他现在很危险!他需要朕的庇护!”
“这……这是在向朕,表达他最深沉的忠心啊!”
“高!实在是高!”
嬴政仰天长叹,一股寻得平生唯一知己的豪情,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觉得,自己和那个素未谋面的楚中天,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的最高境界。
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自己都能瞬间领悟其背后那九曲十八弯的深意。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赵高听着嬴-政这通登峰造极的自我攻略,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不断地崩塌、重组,再崩塌。
他看着眼前这位兴奋到满脸通红的千古一帝,心中对那个叫楚中天的年轻人,第一次产生了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种恐惧,甚至超越了嫉妒与愤怒。
他明白了。
想用常规的阴谋诡计,去对付这个楚中天,已经不可能了。
因为无论自己做什么,在陛下那强大的“脑补”功能面前,都会被解读成对楚中天的考验和磨砺。
自己去刺杀他?那是陛下派去考验他身手的。
自己去陷害他?那是陛下派去考验他智谋的。
自己就算成功杀了他,恐怕在陛下眼里,也是他楚中天为了警醒陛下,以死明志的千古忠臣戏码!
这个楚中天,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躺在扶苏府里晒太阳,皇帝陛下就能替他脑补出一部荡气回肠、忠君爱国的史诗大剧!
这还怎么斗?
这根本就没法斗!
赵高深深地,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不甘与怨毒,都隐藏在了这卑微的姿态之下。
他知道,从今天起,对付楚中天的策略,必须改变了。
硬碰硬,是找死。
那就只能……顺着来。
嬴政脑补完毕,只觉得通体舒坦,神清气爽,比批阅一百份捷报奏章还要过瘾。
他心情大好,决定要给自己的这位“天降圣贤”、“绝世知己”,一份大大的奖赏。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还跪在地上的赵高,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朕的这位知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替朕,替扶苏,挡了这么大的风浪,朕若是不赏,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赵高心中一凛,连忙应道:“陛下圣明!”
嬴政负手而立,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考量的神色。
“只是,该如何赏他,却是个难题。”
他沉吟道:“赏得重了,他一个流民出身,骤登高位,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引来更多嫉妒与暗算,这反而是害了他。”
“赏得轻了,又不足以体现朕对他的恩宠与看重,更不足以震慑那帮宵小之辈。”
嬴政踱了两步,最后停在赵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赵高,你跟在朕身边最久,最懂朕的心思。”
“依你看,该如何赏赐这个楚中天,才能既体现出朕对他的无上恩宠,又不至于让他太过招摇,引来杀身之祸呢?”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赵高心中所有的迷雾。
机会!
一个全新的,更加阴险毒辣的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