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长公子府。
往日清幽的府邸,今日却门庭若市,气氛肃杀。
正厅之内,黑压压坐满了人。
左侧,以博士淳于越为首的数十名儒生,个个头戴儒冠,身着广袖深衣,正襟危坐。
他们或闭目养神,或冷眼相看,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饱读诗书的傲然之气,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厅堂。
右侧,则是咸阳城中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各路权贵与名士,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挂着期待好戏的表情。
主位之上,扶苏身着锦衣,端然而坐。
可他垂在膝上的双手,却早已紧紧攥成了拳,掌心一片湿滑。
他的视线扫过下方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王师傅、李师傅……这些曾经对他循循善诱的师长,此刻却都板着脸,神情冷峻,仿佛他是什么叛出师门的逆徒。
扶苏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压力,前所未有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可那个男人……人呢?
眼看吉时已到,楚中天却迟迟没有现身。
淳于越那双浑浊的老眼缓缓睁开,不满地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堂的嘈杂瞬间平息。
“公子,”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时辰已到,不知那位要与我等辩论天地大道的楚先生,身在何处啊?”
他身后的儒生们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讥讽之意不加掩饰。
“莫不是……临阵脱逃了?”
“竖子狂徒,夸下海口,真到了对阵之时,便只敢做缩头乌龟了!”
扶苏的脸颊一阵发烫,刚要开口解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从厅外传了进来。
“谁啊,大清早的就在这儿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楚中天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身上还是那件宽松的袍子,头发随便束了一下,几缕发丝不羁地垂在额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没睡醒的颓废劲儿,与这庄严肃穆的场合格格不入。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傻了。
这就是那个敢于挑战满城大儒的狂徒?
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个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市井无赖!
淳于越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他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指着楚中天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竖子!你……你……”
他“你”了半天,竟一时不知该用何等言语来斥责这等荒唐的行径。
楚中天仿佛没看到他,径直走到扶苏身边,毫不客气地拿起案几上的蜜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长舒一口气。
“啊……活过来了。”
他这才懒洋洋地瞥向气得快要冒烟的淳于越,挑了挑眉:“老先生,您找我?”
“放肆!”
淳于越身旁的一名儒生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面对淳于公,竟敢如此无礼!你这狂徒,目无尊长,败坏礼法!今日辩论之前,你必须先向厅中供奉的先师牌位,叩首谢罪!”
此言一出,所有儒生齐齐应和。
“对!先向圣人谢罪!”
“不敬先贤,何谈大道!快快跪下!”
这是他们商议好的第一步,先从礼法和道德上,给楚中天一个下马威,让他当众出丑,挫其锐气。
扶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紧张地看向楚中天,却见对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徨恐,反而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楚中天又打了个哈欠,用一种百无聊赖的语气开口了。
“谢罪?”
他掏了掏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为什么要谢罪?”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那些义愤填膺的儒生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淳于越身上。。”
“噗——”
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出来。
整个大厅,瞬间炸开了锅!
“狂妄!”
“疯了!此人真是疯了!”
“竟敢直呼先师名讳!还敢……还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淳于越的胡须都在颤斗,他指着楚中天,声音嘶哑:“你……你这竖子!巧言令色,颠倒黑白!你污蔑圣贤,该当何罪!”
“我污蔑?”
楚中天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副懒散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双眼之中,射出骇人的精光。一股凌厉的气势从他身上爆发出来,将在场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我看,你们才是最大的‘儒黑’!”
他一字一顿,声如洪钟。
“天天抱着几千年前的规矩不放,食古不化,刻舟求剑!把先师的思想当成僵死的教条来供奉,断绝了其与时俱进的一切可能!你们这不叫尊师,这叫刨祖坟!”
“我……”淳于越被他这番歪理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楚中天却根本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他往前踏出一步,气势咄咄逼人。
“我来问你,淳于博士!”
“仁义,能当饭吃吗?”
这句极其粗鄙,极其市井的话,象一块板砖,毫无征兆地拍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满堂大儒,全都愣住了。
他们准备了满肚子引经据典的诘问,准备了无数关于“礼”、“义”、“仁”、“德”的辩驳,却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一开口,竟然是这么一个……流氓的问题。
淳于越下意识地反驳:“圣人之道,岂能与口腹之欲混为一谈!简直是……粗鄙不堪!”
“粗鄙?”楚中天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嘲弄,“民以食为天!一个老百姓,他快要饿死了,你是给他一块饼,还是给他一本《论语》?”
淳于越语塞。
“我再问你!”楚中天的声音愈发响亮,在厅中回荡。
“你口中的仁义,能让北方的匈奴不敢南下牧马吗?”
“你口中的德化,能让六国故地的遗民放弃仇恨,不挖坟掘墓,不起兵造反吗?”
“你口中的周礼,能让大秦的粮仓丰满,能让帝国的驰道通畅,能让天下的度量衡统一吗?”
“能吗?!”
一连串的灵魂拷问,一句比一句尖锐,一句比一句现实。
楚中天每问一句,淳于越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可他发现,对方问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都扎根于血淋淋的现实。
而他满腹的圣贤经义,在这些问题面前,显得那么的空洞,那么的苍白无力。
扶苏坐在主位上,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原来……原来先生教给自己的那些道理,是这样用的!
他之前只觉得先生说得有理,此刻亲眼看到楚中天将这些道理化作最锋利的武器,当着满朝名士的面,将德高望重的淳于越问得哑口无言,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套理论的恐怖威力!
太强了!
这已经不是辩论,这是单方面的碾压!
楚中天看着失魂落魄的淳于越,以及周围那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儒生,眼中的锋芒更盛。
他知道,仅仅是击溃还不够,他要彻底摧毁他们引以为傲的整个理论体系。
“看来,你们都答不上来。”
楚中天踱步到大厅中央,仿佛这里不是扶苏的府邸,而是他自己的讲堂。
“那我就来告诉你们,为什么!”
“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把逻辑搞反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在场的所有儒生。
“仁义,从来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不是天道,不是准则,它只是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一个年轻儒生忍不住下意识地追问。
楚中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公布了那个颠复性的答案。
“仁义,是创建在绝对的武力和雄厚的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
“是当你的剑足够利,粮仓足够满,国力足够强盛之后,才有资格去施舍给他人的东西!”
“说白了!”楚中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残酷的直白。
“仁义,是强者对弱者的‘恩赐’!是胜利者用来粉饰自己的工具!而不是弱者可以用来向强者乞求怜悯的武器!”
“你们这群人,连这个最底层的逻辑都没搞懂,还天天把‘仁义’挂在嘴边,谈什么治国安邦?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轰!
这番言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在所有人的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经济基础?
上层建筑?
恩赐?
工具?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以及背后那套冷酷到极致的逻辑,彻底冲击了在场所有儒生数十年创建起来的认知。
他们一直以为,仁义是根本,是源头,是君王应该毕生追求的最高道德。
可在这个狂徒的嘴里,仁义……竟然成了一种附庸品?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
“一派胡言!”
淳于越终于缓过神来,他指着楚中天,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强权即公理,暴力即正义!你这是暴君之论!是虎狼之言!”
“说对了!”楚中天非但没有否认,反而坦然承认,脸上的笑容愈发张狂,“在大争之世,暴力就是唯一的正义!强权就是唯一的公理!”
“当年七国混战,天下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你们的仁义在哪里?”
“是陛下!是我大秦的铁骑,用暴力终结了战乱!用强权带来了一统!这才让天下有了休养生息的可能!你们现在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对我狺狺狂吠,靠的不是你们的仁义,而是陛下赐予你们的太平!”
“你们一边享受着‘暴政’带来的红利,一边反过头来骂‘暴政’,你们不觉得分裂吗?不觉得可笑吗?”
楚中天以一人之力,舌战群儒。
他时而引经据典(虽然都是歪理),时而痛陈利害,时而破口大骂,时而循循善诱。
他将整个儒家学说体系,用“能不能当饭吃”这个最朴素的标准,从里到外,剖析得体无完肤。
那些儒生们,从最初的愤怒,到中途的错愕,再到后来的迷茫,最后只剩下沉默。
他们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所有的理论,都被对方釜底抽薪。
他们引以为傲的学问,在楚中天那套简单粗暴却又直指内核的“吃饭哲学”面前,不堪一击。
这完全是一场降维打击。
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用最现代、最功利的社会学和经济学观点,去碾压一群还停留在农业文明时代的古典学者。
结果,是注定的。
看着那帮老头一个个面如死灰、垂头丧气的模样,楚中天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做个总结陈词,彻底把这帮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与此同时。
扶苏府,另一处隐蔽的院落,书房后的密室之内。
屏风之后,嬴政的身影早已不再是端坐。
他整个人几乎都快贴在了屏风上,双眼放光,呼吸急促,那张威严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爽!
太爽了!
这几日,他通过影密卫的密报,已经将楚中天的“教程”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文本的描述,远不及亲耳所闻来得震撼!
“仁义能当饭吃吗?”
当这句话从楚中天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嬴政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粗鄙!
太粗鄙了!
可他娘的,也太有道理了!
他嬴政戎马一生,什么道理没听过?什么雄辩之才没见过?李斯、韩非,哪个不是当世顶尖的智者?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象这个楚中天一样,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这么透彻,这么……解气!
“仁义,是强者对弱者的恩赐!”
听到这一句,嬴政浑身一震,一股强烈的共鸣感瞬间贯穿全身。
知己!
知己啊!
朕这一生,背负暴君之名,行雷霆之政,不就是为了铸就一个足够强大的大秦,一个有资格去对天下施以“仁义”的大秦吗!
这些腐儒,不懂!
天下人,不懂!
就连扶苏,他也不懂!
只有这个楚中天,他懂!他全都懂!
当听到楚中天把那群儒生驳得哑口无言,一个个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时,嬴政心中的快意,简直要溢出来。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立刻冲出去,给楚中天赐爵封侯!
高!实在是高!
这哪里是什么辩论,这分明就是一场公开处刑!
朕的知己,果然是天降圣贤!
扶苏有他辅佐,何愁大业不成!
嬴政越想越是激动,越听越是兴奋,当听到楚中天那句“你们一边享受着‘暴政’带来的红利,一边反过头来骂‘暴政’”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
“说得好!”
他猛地一拍大腿!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巨响,在寂静的密室中,骤然炸开!
声音之大,甚至穿透了厚实的墙壁和屏风!
嬴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完了。
暴露了!
一旁,侍立许久的赵高,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而大厅之内,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快感中的楚中天,和满脸崇拜的扶苏,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这声突兀至极的巨响。
声音,似乎是从……后堂传来的?
楚中天的眉梢猛地一挑,一个荒唐却又极有可能的念头,瞬间窜入脑海。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好家伙。
没想到,还有个隐藏的“付费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