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儒家博士淳于越的府邸。
压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厅堂内每一个角落积蓄。
楚中天“教坏”皇长子的消息,仿佛一阵带着瘟疫的狂风,一夜之间就席卷了整个咸阳的儒生圈子。
对于这群将“三代之治”与“周礼”奉为圭臬的老先生们而言,这不啻于天塌地陷。
“竖子!竖子啊!”
首席博士淳于越,这位在士林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此刻全无半点平日里的从容。
他须发戟张,老脸涨得通红,在厅中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象是要将脚下的青砖踩碎。
“老夫昨日便说过,此獠妖言惑众,蛊惑圣心!公子宅心仁厚,最是尊师重道,如今竟为了那狂徒,将我等拒之门外!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他的声音嘶哑而悲愤,回荡在坐满了人的厅堂里。
底下,是数十名在咸阳城有头有脸的儒生,以及几位同样在扶苏门下担任门客的饱学之士。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愤慨与忧虑。
“淳于公所言极是!”一位赵国出身的儒生猛地一拍案几,满脸痛心疾首,“我等数十年如一日,以圣贤之道教悔公子,盼他成为尧舜之君。岂料竟抵不过那来历不明的狂徒几句歪理邪说!”
“公子他……他糊涂啊!”
这声悲呼,象是点燃了火药桶。
“何止是糊涂!我看是中邪了!”
“那楚中天究竟是何方妖孽?竟能将公子迷惑至此!”
“听闻那厮言语粗鄙,行事无赖,却偏偏得了公子青眼。长此以往,太子清誉何在?大秦国本何在?”
“污蔑圣贤,诽谤先王,动摇郡县之国策!此等狂徒,留在公子身边一日,便是社稷的一分危险!”
群情激愤,声浪滔天。
淳于越猛地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他环视一圈,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诸位!”他沉声道,“事已至此,我等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泪俱下地控诉:
“那楚中天,否定周礼,便是否定仁义!他赞颂陛下之‘暴’,便是要陷公子于不孝!他将我等教悔说成是‘挖大秦根基’,更是诛心之言!”
“此獠之心,天下可诛!”
“若不除之,太子危矣!大秦危矣!天下苍生,危矣!”
一番话,说得是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在场的儒生们被这股悲壮的气氛彻底感染,一个个热血上涌,面色赤红。
“淳于公,您说该怎么办!我等惟您马首是瞻!”
“对!绝不能让这等奸佞小人,毁了公子的前程,毁了我大秦的未来!”
淳于越看着众人被点燃的战意,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好!”他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金石般的决绝,“明日一早,我等便联名上书!将这狂徒的桩桩罪行,尽数列明!”
“我等,一同前往长公子府!”
“请公子,驱逐此獠!还朝堂一个清明,还太子一片净土!”
此言一出,满堂响应。
“同去!”
“我等愿随淳于公,死谏!”
一场针对楚中天的巨大风暴,就这样在儒生们的“正义”与“愤怒”中,悍然成型。
他们坚信,自己是在捍卫圣贤大道,是在挽救误入歧途的储君。
他们也坚信,在他们这股代表着“天下公义”的庞大压力面前,年轻的长公子,除了妥协,别无选择。
……
翌日,清晨。
长公子府门前,车马喧嚣,人头攒动。
以淳于越为首,浩浩荡荡近百名身着儒袍的学者、门客,将整个府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个个神情肃穆,手捧着联名的竹简,象是一支前来问罪的军队。
这阵仗,引得咸阳城中无数人侧目。
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博士淳于越,联合了满城儒生,要到长公子府“清君侧”,弹劾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狂徒楚中天!
一时间,无数双好奇的、幸灾乐祸的、担忧的视线,都聚焦到了这座平日里清静的府邸之上。
府内,正厅。
扶苏端坐于主位,面色凝重地看着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联名奏疏。
奏疏上的言辞,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
“妖言惑众”、“心怀叵测”、“乱臣贼子”、“社稷之蠹”……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汇,象是一柄柄重锤,敲击着他的神经。
而下方,以淳于越、王博士、李师傅为首的三位老师,正带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神情,齐齐躬身。
“公子!”淳于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獠之言行,奏疏上已写得明明白白!他留在您身边,于您是奇耻大辱,于大秦是弥天大祸!恳请公子,即刻下令,将其逐出咸阳!以正视听!”
“恳请公子,驱逐此獠!”
身后,数十名儒生齐声呐喊,声震屋瓦,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直冲扶苏而来。
扶苏捏着竹简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看着自己曾经无比尊敬的老师们,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或痛心、或愤怒、或决绝的脸,心中翻江倒海。
一边,是自幼教导自己,传授自己圣贤之道的师长们,他们代表着过去二十年他所信奉的一切,代表着世人眼中的“道德”与“传统”。
另一边,是那个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满嘴歪理,却为他撕开了世界另一面真相的楚中天。
他代表着颠复,代表着未知,也代表着一种让他感到战栗却又无比渴望的力量。
两股力量,在他的内心激烈地冲撞。
换做是几天前,面对如此巨大的压力,面对师长们以“道义”为名的逼迫,他或许真的会尤豫,会动摇,甚至会为了平息众怒而选择妥协。
毕竟,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尊师重道”,“从善如流”。
然而此刻,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楚中天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以及那句玩世不恭却又一针见血的话语:
“你以为他们是真的为你好?他们是在培养一个符合他们利益的傀儡。”
“这就是压力测试。他们现在能逼你赶走我,明天就能逼你恢复分封,后天就能逼你将整个帝国,拱手送回他们那些旧主子的手里。”
压力测试!
扶苏的身躯轻轻一震。
原来,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淳于越那咄咄逼人的视线。
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个愤怒的老师,更看到了老师背后,那盘根错节的六国旧势力,看到了那股妄图让历史倒流的庞大力量。
他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扶苏深吸一口气,胸中的纷乱与尤豫,在这一刻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所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奏书轻轻放在案几上,动作沉稳,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他对着淳于越等人,先是深深一揖。
“诸位老师、先生们的心意,扶苏明白,也心怀感激。”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淅,回荡在有些嘈杂的厅堂里,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淳于越等人眉头一挑,以为扶苏这是要服软了。
然而,扶苏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全都愣住了。
“但,楚先生之言,是否全是歪理邪说,扶苏以为,尚有待商榷。”
什么?!
淳于越的眼睛瞬间瞪大。
扶苏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们错愕的表情,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
“诸位老师皆是当世大儒,满腹经纶。而楚先生亦有惊世之见。孰是孰非,孰对孰错,仅凭一份奏疏,恐怕难以定论。”
“真理,越辩越明。”
“不如这样,”扶苏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三日之后,就在我这府中,设一场辩论会。”
“由楚先生,与诸位老师当面对质。”
“将他所言,将诸位所信,都摆在明面上,公之于众,辩个清楚,说个明白!”
“届时,谁是谁非,天下人自有公论。如何?”
辩论会?
让那个泥腿子出身的狂徒,和他们这群儒家大贤公开辩论?
淳于越等人先是一怔,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何等愚蠢的决定!
他们是谁?是浸淫儒家经典数十年的博士、大儒!是天下士子的表率!
那楚中天是谁?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一个只会说些市井俚语的无赖!
让他和自己辩论?
这不就是把一只待宰的羔羊,送到了猛虎的嘴边吗?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一个在公子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将那个狂徒彻底踩在脚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同时彰显儒家正道的绝佳机会!
“好!”
淳于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了下来,生怕扶苏反悔。他抚着胡须,脸上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
“公子果然英明!既然如此,我等便躬敬不如从命!”
“三日之后,我等定当准时赴会,与那楚中天,好好辩一辩这天地大道!”
他身后的儒生们也个个面露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楚中天被他们问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的模样。
一场原本气势汹汹的逼宫,就这样在扶苏一个出人意料的提议下,转化成了一场万众瞩目的豪赌。
淳于越等人心满意足地带着人告辞了。
他们昂首挺胸,步履轻快,仿佛已经提前锁定了胜局。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扶苏缓缓坐下,紧绷的脊背才终于松弛下来,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自己刚刚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他将所有的宝,都压在了那个还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男人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与不安,快步朝着后院走去。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个消息,立刻告诉楚中天。
这场仗,他已经开了头。
接下来该怎么打,就全看那位先生的了。
---
后院,竹榻。
楚中天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懒散模样,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眯着眼睛,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先生!先生!”
扶苏带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忧虑。
楚中天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含糊地“恩”了一声。
“出事了!”扶苏在他身边站定,语气急切,“淳于越老师他们……他们今天带着上百名儒生,来府上逼我,要我将您……将您驱逐出去!”
“哦。”
楚中天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在听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扶苏看着他这副模样,急得差点跳脚。
“先生!这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一点都不急啊!”
他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提出“辩论会”的决定,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
“我答应了他们,三日后,就在府上公开辩论!先生,您……”
扶苏的话还没说完,楚中天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慢悠悠地坐起身,吐掉嘴里的草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的骨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打了个哈欠,这才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向一脸焦灼的扶苏。
“辩论会啊,行啊。”
他的反应平淡得象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扶苏彻底懵了:“行……行啊?”
“不然呢?”楚中天瞥了他一眼,“多大点事,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扶苏感觉自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多大点事?
那可是淳于越!是博士官!是天下儒生的领袖之一!还有王博士、李师傅,哪一个不是名满天下的大儒?
这阵容,简直是儒家全明星战队!
而自己这边,就一个楚中天!
这仗怎么看都是输定了啊!
扶-苏深吸一口气,艰涩地开口:“先生,您可知……这次的对手都有谁?”
他将淳于越,以及另外几位他能叫得上名号的儒家大佬的名字,一一报了出来,每报一个,心就沉一分。
然而,听完这一长串足以让任何士子两股战战的名字,楚中天却只是掏了掏耳朵。
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三分不屑,七分张狂。
“才这么点?”
“我还以为有多少呢!闹出这么大动静。”
扶苏:“……”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再一次被这个男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楚中天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活动了一下脖子。
“行了,这事我心里有数。”
他看着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扶苏,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做的不错,没当场怂了,总算有点长进。”
得到一句难得的夸奖,扶苏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可是先生,这辩论……”
“辩论是小事。”楚中天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走到院中的一棵树下,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在地上随意地画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现在,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扶苏心头一紧,连忙凑过去:“什么事?”
楚中天停下手中的树枝,抬起头,看向咸阳宫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芒。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对扶苏说道:
“你想办法,把这场辩-论会的消息……”
“‘不经意’地,让你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