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府的正堂,气氛凝滞,沉闷得象暴雨前的天空。
三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并排而立,脊梁挺得象三杆顽固的旧旗。
他们的脸色由红转紫,花白的胡须根根颤动。
为首的,正是昨日被楚中天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的老先生。
此刻,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对着案后的扶苏,将腰深深弯下。
“公子!”
声音苍老,却带着金石般的撞击感。
“老朽等人伺奉公子十数载,传授圣贤之道,自问不敢有半分懈迨!”
“可如今,公子竟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民,奉为座上之宾!”
他的声调陡然拔高。
“此人言语粗鄙,思想卑劣,竟将庙堂之高比作商贾逐利之地,将安邦定国之术比作市井小儿的算计!”
“此等歪理邪说,若日夜萦绕公子之耳,必将蛊惑圣心,败坏德行啊!”
另外两名老儒生也立刻躬身附和。
“公子三思!”
“此人,断不可留!”
扶苏端坐案后,面色不见波澜,唯有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那节奏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沉稳与坚定。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位老师。
“几位老师的教悔,扶苏自幼铭记于心,未敢或忘。”
“然,圣贤之道,扶苏学了十几年。”
“可这天下,并未因扶苏多读了几卷书,而变得更好半分。”
老儒生们的脸色瞬间僵住。
扶苏的语气依旧平和,话语却字字扎心。
“昨日楚先生之言,听来粗鄙,却让扶苏如梦初醒。”
“他让扶苏明白,修身,与治国,或许本就是两回事。”
“扶苏自问心怀仁善,可若这份仁善不能安邦定国,反而成为敌人眼中可欺的软弱,那这仁善,究竟有何用处?”
为首的老儒生气血上涌,嘴唇哆嗦着。
“公子此言……莫非是要尽弃圣贤之道?”
扶苏缓缓摇头。
“非弃,是用。”
“用对地方,方为仁政。用错地方,便是取祸之道。”
“楚先生,让扶苏看到了这条路。”
他站起身,对着三位老师郑重一揖。
“所以,几位老师,恕扶苏不能从命。”
老儒生们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光彩。
为首的那位直起身,最后拱了拱手,声音干涩。
“既如此,老朽……告退。”
“日后公子若有差池,莫怪老朽未曾死谏!”
说罢,三人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去,背影萧索。
扶苏目送他们远去,许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决绝地违逆师长。
可这一次,他真的想试试。
试试那个叫楚中天的男人,能否为他,为这大秦,指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
与此同时,扶苏府的后花园。
楚中天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竹榻上,眯着眼,任由暖洋洋的日头晒在身上。
身旁的案几上,摆着一盘蜜饯,一壶温酒。
他捻起一颗丢进嘴里,嚼了两下,眉头就皱了起来。
“啧,甜得发齁,这蜜放得也太实诚了。”
“下次跟厨子说,别尽放蜜,撒点盐,弄个咸甜口儿的,那才叫回味无穷。”
一旁的侍女低着头,小声应道:“先生,这已是府中最好的蜜饯了。”
楚中天摆摆手,一副“你们不懂”的模样。
“最好?那是你们的眼界太低。”
“算了算了,将就着吃吧。”
他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再次嫌弃地撇撇嘴。
“这酒也不行,寡淡如水,喝着没劲。”
“什么时候能搞点烈酒出来,一口闷下去,喉咙里象有条火龙在烧,那才叫痛快。”
侍女愈发不敢搭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楚中天又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那一身严严实实的侍女服上转了转。
“还有你们这身衣服,也太古板了。”
“搞得整个府里暮气沉沉的,毫无生气。”
“美,才是第一生产力!懂不懂?”
侍女被他那些闻所未闻的词汇说得面红耳赤,慌忙低头。
“先生,这……不合规矩。”
楚中天嗤笑一声。
“规矩规矩,就知道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侍女完全听不懂,只能窘迫地立在原地。
楚中天也懒得再多说,继续躺回去晒太阳。
这日子,确实不错。
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对比刚穿越过来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惨状,简直是天堂。
但他清楚,这种摆烂的日子,不过是障眼法。
扶苏收留他,是图他那份“经世致用”的惊世之言,不是养一个纯粹的饭桶。
他现在这副德行,恐怕整个扶苏府上下,都当他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了。
很好。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麻痹所有窥探的眼睛。
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给所有人来一记狠的。
……
果然,没过几天,扶苏就坐不住了。
这天傍晚,扶苏亲自来到后花园,找到了正在品茶的楚中天。
楚中天见他来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哟,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扶苏在他对面坐下,神情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困惑。
“先生,您这几日……是否太过悠闲了?”
楚中天笑了。
“怎么,公子这是嫌我吃得太多了?”
“那倒不是。”扶苏摇头,语气恳切,“只是,扶苏原以为,先生会尽快为我出谋划策,可您这几日……”
“吃吃喝喝,游手好闲?”楚中天替他把话说完,脸上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扶苏默认了。
楚中天放下茶杯,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公子,你急什么?”
“天塌下来,有你那个皇帝爹顶着呢。”
“你现在最该学的,不是怎么治国,而是怎么‘懂’你爹。”
扶苏整个人都愣住了。
“懂……父皇?”
楚中天坐直了身体,那副懒散的姿态悄然褪去,眼神里透出几分难得的郑重。
“公子,你跟你爹之间的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扶苏沉默了片刻,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父皇总说我太过仁懦,不堪大任。”
“可扶苏自问,心怀仁善,究竟有何不对?”
楚中天摇了摇头。
“问题不在于仁善对不对。”
“而在于,你跟你爹,压根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频道?”扶苏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
楚中天耐心解释:“意思就是,你们俩考虑事情的出发点,完全是两码事。”
“你爹想的是,如何让这大秦江山千秋万代,永世不易。”
“而你想的是,如何让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受苦楚。”
“听起来,都没错。可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就处处都是矛盾。”
扶苏若有所思,眉头紧锁。
楚中天继续道:“你们父子之间,缺的不是争论对错,而是最起码的理解。”
“你爹为什么要严刑峻法?为什么要北击匈奴修长城?为什么要焚书坑儒?”
“你有没有真正站在他的位置上,去想过这些问题背后,他到底在恐惧什么,又在谋划什么?”
扶苏的头,缓缓低了下去。
他从未这样想过。
在他的认知里,父皇就是严苛、冷酷、不近人情的代名词。
他确实从未试着去理解,那些在他看来“残暴”的决策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考量。
楚中天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子,别急着去表现自己。”
“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跑去你爹面前劝谏,让他少施严刑,多施仁政。”
“而是先搞明白,你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搞明白了,你才能跟他对话。”
“否则,你说东,他说西,永远是鸡同鸭讲,他只会觉得你更幼稚。”
扶苏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眸里,闪铄起一簇从未有过的火苗。
“先生,您能教我吗?”
楚中天笑了,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
“这才对嘛。”
“不过,现在还不急。”
“你总得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观察观察,你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扶苏用力点头。
“先生需要什么,扶苏一定办到。”
楚中天挥挥手。
“不需要什么,继续让我好吃好喝就行。”
“对了,晚上加个菜,来只烤羊腿,多放孜然,要肥的。”
扶苏哭笑不得,但心中的大石却落下了几分,他起身行礼,默默离去。
楚中天目送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
他重新靠回竹榻,眯起了眼睛。
扶苏此人,太过理想化。
他心中的“仁善”,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
正因如此,才会在历史上被轻易利用,落得个引颈自刎的悲惨下场。
楚中天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把他从“圣贤”的云端,拽回到这片泥泞的土地上。
他要让扶苏明白,仁善可以有,但必须长出锋利的牙齿。
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得到那个男人的认可。
……
角落的阴影里,影密卫【月】无声地记录着一切。
她每天都会将楚中天的一言一行,刻录在竹简上。
“今日,楚中天依旧无所事事,于府中闲逛。”
“点评菜肴酒水,言语轻浮,无门客之风。”
“公子扶苏前往拜访,二人交谈片刻,内容不详。”
她将竹简封好,准备在夜深时送往咸阳宫。
但她的心中,疑云密布。
这个叫楚中天的男人,处处都透着反常。
一个能在初见时便语出惊人,直指治国要害的人物,怎么可能真的甘心做一个只知吃喝的废物?
他一定在图谋什么。
这副懒散的模样,只是他的伪装。
……
咸阳宫,麒麟殿。
嬴政从赵高手上接过【月】送来的竹简。
他展开,目光迅速扫过。
当看到“点评菜肴”、“言语轻浮”等字眼时,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朕还以为得了个人物,原来,亦不过如此。”
他将竹简随手丢在案上,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一旁的赵高躬着身子,低声揣测:“陛下,此人……或许是故意借此麻痹他人?”
嬴政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帝王的绝对威严。
“麻痹他人?他也配?”
“一个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流民,有什么资格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把戏?”
“继续盯着。若再无有用之言,便不必再报了。”
“喏。”
赵高悄无声息地退下。
嬴政却没有立刻处理其他政务,他盯着那份被丢弃的竹简,陷入了沉思。
楚中天。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当真,只是个骗吃骗喝的无赖吗?
……
就这样楚中天在吃吃喝喝,偶尔调戏调戏侍女中,又度过了数日。
这天扶苏再次找到了楚中天。
这一次,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苍白。
“先生,父皇又下令了。”
楚中天正满嘴流油地啃着羊腿,闻言,抬起头来。
“什么令?”
扶苏的牙关都在打颤,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加重刑罚,凡查实六国遗民有异动者,诛三族!”
“并……并要再强征数十万民夫,修筑长城!”
“长此以往,民怨沸腾,天下汹汹,大秦……大秦危矣!”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
“我父,真乃暴君也!”
话音刚落。
“啪”的一声脆响。
楚中天手中的羊腿骨,被他生生砸在了石桌上。
他猛然坐直了身体,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懒散的眼睛,瞬间睁开。
那眼神,再无半分戏谑与闲适,只剩下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暴君?”
他盯着扶苏,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象重锤砸在扶苏心上。
“我看,你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