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内,烛火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
楚中天被引入一间偏厅,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躬身递来一套干净的麻布衣衫。
“先生,请先沐浴更衣,洗去风尘。”
楚中天接过衣物,入手是粗粝却干燥的质感。他掂了掂,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才算真正落了地。
这待遇,和他片刻前那个路边濒死的流民身份,已是云泥之别。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了污垢与疲惫,仿佛连同灵魂深处的寒意一并洗去。
他活过来了。
换上新衣,楚中天凑到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前。
镜中的人影依旧瘦削,但眼神不再是饿狼般的死寂,透出几分活气。
他捏了捏自己凹陷的脸颊,低声自语:“得尽快吃胖点,这副尊容,说出来的话都没分量。”
刚走出偏厅,一名年轻侍从便快步迎上,躬敬地深揖一躬。
“先生,公子已备好晚膳,请您移步正堂。”
楚中天眉梢一挑。
你看看,刚说什么来着。
他随着侍从穿行于雕梁画栋的回廊,最终抵达一间气派宽敞的正堂。
堂中设长案,案上陈列着烤得滋滋冒油的炙肉,冒着热气的炖汤,以及几样叫不出名字的精致菜肴,香气扑鼻。
扶苏端坐主位,见楚中天进来,竟离席起身,亲自相迎。
“先生,请坐。”
楚中天也不矫情,在扶苏对面的席位上坦然坐下。
他的目光在满桌菜肴上掠过,腹中的饥饿感如潮水般再次涌来。
扶苏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声音温和,带着探寻。
“先生今日之言,振聋发聩,令扶苏茅塞顿开。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楚中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激起一股暖流。
他随即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大块炙肉,大口咀嚼起来,含糊不清地回应:
“公子过誉,不过是饿疯了的胡言乱语。”
扶苏笑了笑,并不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吃,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与尊重。
楚中天迅速咽下口中的肉,用袖口抹了下油亮的嘴,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公子,之前问我如何看待‘资敌’一事,是也不是?”
扶苏精神一振,颔首道:“正是,愿闻其详。”
楚中天放下筷子,身子向后一靠,整个人陷入椅背的阴影里,姿态散漫,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
“六国那帮旧贵族,就是一群盘踞在朝堂上的‘老油条’。”
“老油条?”
扶苏微微蹙眉,这个词对他来说过于新奇。
楚中天摆了摆手,换了个他能听懂的说法。
“就是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手握人脉,地方上根基深厚。您赏他们,他们觉得理所应当;您赏新人,他们便要非议作梗。”
“想靠仁义道德去感化他们?那是痴人说梦!这群人骨子里只认两样东西——利益,和更硬的拳头!”
话音未落,堂侧传来一声怒喝。
“放肆!”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猛地拍案而起,气得胡须乱颤。
“竖子狂言!竟将国之重器比作商贾之流,将天下士人比作市井无赖!”
“此乃对圣贤之道的奇耻大辱!”
楚中天眼皮都未抬一下,慢条斯理地又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品尝后才开口。
“老先生,格局,要打开。”
“道理是通的。”
“你以为庙堂与市井,有何本质不同?无非是争利的大小罢了。人,总要吃饭,总要谋利。”
“你跟我谈圣贤之道,圣贤能让六国遗民放下国仇家恨?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我大秦效死命?”
楚中天顿了顿,抬眼直视老儒生。
“不能。”
“既然不能,你跟我谈它作甚?”
老儒生被这番粗暴却直指内核的言论噎住,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反驳。
楚中天不再理他,目光重新投向扶苏,继续他的惊世之论。
“对付这帮人,得用一套新法子,我称之为‘整顿职场’。”
“打压一批,拉拢一批,分化一批。”
“给那些愿意归顺的旧贵族尝点甜头,让他们变成您的狗,去咬那些不听话的硬骨头。”
扶苏听得眼神发直,下意识追问:“这……这岂不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楚中天咧嘴一笑。
“这叫‘用魔法打败魔法’。”
见扶苏一脸困惑,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具体阐述。
“第一,立考核。给所有地方官吏定下严苛的年终目标,比如要上缴多少粮秣,征募多少徭役,修筑多长的驰道。”
“超额完成者,破格提拔,加官进爵;不能完成者,就地免职,严查不贷。”
“如此一来,有才能的野心家会为您拼命,因为他们看到了青云之路。无能的庸才会哀嚎着被淘汰,因为他们跟不上大秦的脚步。”
“这叫‘末位淘汰’。”
一束光在扶苏眼中亮起,这套简单粗暴却又无比有效的法子,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楚中天趁热打铁。
“第二,给股权。对于那些功勋卓着、真心归附的六国贵胄,可以给他们一些荣誉头衔,比如‘关内侯’、‘列侯’。”
“这些虚衔,无实权,不掌兵,但有尊荣,有俸禄,能彰显身份。让他们感觉自己是大秦的股东,与帝国利益休戚与共。”
“当他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和大秦这艘大船绑在一起时,他还会想着凿船复国吗?”
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门客都被楚中天这套闻所未闻的理论震得头皮发麻。
那老儒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脑中的圣贤之言,在这些血淋淋的阳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良久,扶苏长身而起,对着楚中天,行了一个郑重无比的大礼。
“先生之才,胜过扶苏身边百名老师!”
“今日,扶苏方知何为‘经世致用’之学!”
楚中天也连忙起身,虚扶一把。
“公子言重,在下只是纸上谈兵。”
扶苏摇了摇头,眼中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
“不,先生所言,字字珠玑!扶苏自幼诵读诗书,学的是仁义礼乐,却从未深思,这些学问该如何安邦定国。”
“听君一席话,扶苏才幡然醒悟,仅有仁善之心,不足以平天下!”
楚中天心中大定,面上却依旧谦逊。
“公子谬赞。”
扶苏重新落座,却再无心用膳,他紧紧盯着楚中天,眼神炽热如火。
“先生,扶苏尚有一事不明,如鲠在喉。”
“公子请讲。”
“父皇……父皇总说我性情仁懦,不类于他。”扶苏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苦涩。
“若我将先生今日之论告知父皇,他……是否会对我有所改观?”
告知你爹?
不,我要让你爹自己来听,亲自来问!
楚中天念头急转,嘴上却道:
“此事,不急。”
“在下斗胆,想先问公子一个问题。”
“您是如何看待当今陛下的?”
扶苏身体一僵,显然没料到楚中天敢问得如此直接。
他环顾四周,尤豫再三,才缓缓开口:
“父皇雄才大略,扫平六合,功盖三皇,德过五帝。”
“只是……”
他话音一顿,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儒生的悲泯。
“只是父皇治国,失之于严苛,动辄刑法,以致天下黔首,苦不堪言。扶苏总以为,若能稍施仁政,大秦江山必能更为稳固。”
果然。
楚中天心中了然,这位皇长子,依旧困在“父为暴君”的认知牢笼里。
他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慢悠悠地抛出一个问题。
“公子,您觉得,陛下是暴君?”
扶苏脸色骤变,连连摆手:“先生慎言!扶苏绝无此意!”
在厅堂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正垂首跪坐。
她手中的刻刀在竹简上无声划过,留下一行行娟秀而冰冷的小字。
“此人言论惊世骇俗,其心难测,其智近妖,列为‘甲上’,需重点关注。”
她,正是影密卫【月】,始皇帝安插在扶苏身边最深的影子。
她的任务,是记录,是观察,是将扶苏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原封不动地呈报给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而今天,她第一次在密报的末尾,加之了“甲上”这个最高危险等级的评定。
……
咸阳宫,麒麟殿。
巨大的宫殿内,烛火摇曳,将一个孤高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没错,就是始皇帝,嬴政。
龙椅之上,他接过竹简,缓缓展开。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前面的内容,当看到最后那一行字时,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剑。
“此人言论惊世骇俗,其心难测,其智近妖,列为‘甲上’,需重点关注。”
嬴政放下竹简,那张威严冷峻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有意思。”
“朕倒要亲眼看看,这个楚中天,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抬起眼,望向殿下跪着的影子。
“继续盯着。”
“他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朕都要知道。”
“喏。”
【月】的身影融入黑暗,悄然退下。
大殿重归死寂。
嬴政靠在冰冷的龙椅上,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扶手。
“楚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