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脆响。
那根啃得油光发亮的羊腿骨,被楚中天狠狠砸在石桌上,惊得桌上杯盘都跳了一下。
扶苏整个人都僵住了,象一尊瞬间凝固的雕塑。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无论是德高望重的太傅,还是才华横溢的门客,对他要么是毕恭毕敬,要么是谨小慎微。
何曾有人敢这样指着他的鼻子?
更遑论用“白痴”二字辱骂。
楚中天霍然起身,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三分慵懒、七分无谓的脸,此刻竟是怒火蒸腾。
他一步上前,一把揪住扶苏华贵的衣襟,几乎是将脸贴了上去,灼热的呼吸喷在扶苏的面颊上。
“暴君?你说你父亲是暴君?”
楚中天的唾沫星子都快溅到扶苏脸上了。
“你懂个屁!”
“没有你爹那个‘暴’字当头,六国能一统?你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悲天悯人地当你的大善人皇子?”
“你以为你现在锦衣玉食,能跟我在这里空谈什么狗屁仁义道德,这份安稳是谁给你挣来的?”
“是你爹!是你那个被你骂作‘暴君’的亲爹!”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扶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里象是堵了一团棉花。
“可……可如今天下已定,正该与民休息,行怀柔仁政,为何……为何还要如此严苛?”
他的声音微弱,连自己都听得出那份底气不足。
楚中天猛地松开他的衣襟,象是被他的天真气笑了,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仁义?又是仁义!”
他骤然回头,眼神如利剑般刺来。
“我问你,仁义能挡住北边匈奴的铁蹄吗?”
“仁义能让那帮亡了国的六国馀孽,把藏起来的刀剑都扔进溶炉里吗?”
“仁义能让那些躲在阴沟里,日夜盼着大秦分崩离析的野心家,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你爹是皇帝!是开创万古未有之大业的始皇帝!不是在你家门口派发善心的老好人!”
扶苏被这连珠炮似的发问,轰得脑中一片空白。
楚中天懒得跟他解释那些超前的词汇,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酒壶,仰头便灌。
烈酒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浸湿了衣襟,他却毫不在意。
“砰”地一声,酒壶重重顿在桌上。
“公子,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扶苏下意识地摇头。
“你不是坏,你是蠢!”
楚中天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最后的体面。
“你只看到了严苛的律法,染血的屠刀,却看不到那背后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你爹下令修长城,你觉得是劳民伤财,对不对?”
扶苏木然点头。
“错!大错特错!”
楚中天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上。
“修长城,是为了把匈奴那帮茹毛饮血的畜生挡在墙外!你知道匈奴人每次南下,边境要死多少人?要有多少座村庄被烧成白地?有多少女子孩童被掠去为奴为娼?”
“你爹用几十万人的劳役,换来的是长城以内,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寝!这他娘的才是最大的仁!”
扶苏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楚中天竖起第二根手指。
“再说车同轨,书同文!你觉得是瞎折腾,对不对?”
“错!”
“你知道六国林立时,从赵国到楚国,车辙宽度都不一样,商人得准备多少种轮子?光是换算各国的度量衡,就要浪费多少人力物力,滋生多少贪腐?”
“你爹做的,是打通整个帝国的经济血脉!让天下的货物能以最快的速度流通!这是在给所有老百姓省钱,省时间,更是省命!”
扶苏的脸色,由白转青。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父亲的政令。
“还有!”楚中天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愈发森冷,“你最不忿的严刑峻法,你觉得太残酷,对不对?”
“错!还是错!”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是教不化的!你不用重典镇着,他们就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火!”
“你爹的严法,就是要让那些潜在的恶徒,在伸出爪子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对恶徒讲仁义,就是对良善百姓最大的残忍!你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扶苏彻底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年创建起来的认知,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
原来,那些在他眼中冷酷无情的政令背后,竟藏着如此深远的考量和……慈悲?
楚中天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补上了最重的一刀。
“你刚才说,你爹又要征发数十万民夫。你觉得这是暴政,是压榨,对不对?”
扶苏机械地点头。
楚中天发出一声冷笑。
“那我问你,如果不修,匈奴打进来了,边境糜烂,烽火连天,要死多少人?十个几十万?还是一百个几十万?”
“你没见过长城脚下堆积的尸骨,没见过被屠戮的村庄里,连一条狗都找不到的死寂。”
“你之所以没见过,是因为你爹!是他把这一切都挡在了国门之外!”
“他征的是数十万人的力,护的是数千万人的命!这笔帐,你现在算得清了吗?”
扶苏嘴唇剧烈地颤斗,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席上。
楚中天看他这副模样,知道火候到了,语气终于缓和了些。
他坐回原位,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
“公子,你被那帮腐儒教傻了。”
“他们教你的那套仁义道德,是周天子分封天下,大家坐下来喝茶聊天时用的。”
“可现在是什么时代?”
“是大秦!是你爹用无数将士的尸骨,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江山!”
“他面对的,是亡国复仇的刺客,是草原上窥伺的狼群,是帝国内部蠢蠢欲动的野心家!”
“这种时候,你跑去跟你爹讲仁义,是想让他把这片江山,拱手送人吗?”
扶苏猛地抬头,眼框通红。
“我……我没有……”
“你没有,但你的那些老师有。”楚中天打断他,“他们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圣人,还是一个……能被他们轻易摆布的废物?”
扶苏彻底瘫坐在椅子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唾沫横飞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有被当众辱骂的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石破天惊、醍醐灌顶般的通透。
楚中天看他已经开始思考,便不再多言。
他要做的,就是把扶苏从“圣贤”的云端,狠狠拽下来,让他亲脚踩在这片泥泞又真实的土地上。
他要让扶苏明白,仁善要有,但必须长出能撕碎豺狼的牙齿。
……
角落的阴影里,影密卫【月】停下了刻录的手。
她的手心,已满是冷汗。
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这个男人,竟敢如此剖析陛下,剖析大秦!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她将这片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的竹简封好,心中却升起一个念头。
这份竹简,或许……根本不必送了。
因为,就在一墙之隔的偏厅。
一道屏风之后,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威严身影,已经静立了许久。
他紧攥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青筋在手背上虬结、跳动。
他听完了方才的一切。
一字不落。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象是凿子,狠狠凿开他孤高坚硬的心防,照进了那片从未有人抵达过的深处。
他是嬴政。
大秦始皇帝。
他本是因【月】的密报起了疑心,想亲眼看看这个楚中天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却未曾想,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知己。
这两个字,在他心头轰然炸响。
他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第二个人能如此精准地看透他所有的政令,理解他所有的苦心,洞悉他藏在暴烈手段之下的……守护之心。
那些他独自背负的骂名,那些他无法与人言说的孤独,在这一刻,仿佛都被人轻轻拂去。
嬴政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头,胸膛里郁结多年的那口浊气,也随之长长吐出。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偏厅。
脚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
走出扶苏府,立于清冷的夜色下,他抬头仰望漫天星河,嘴角竟勾起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
“楚中天……”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