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扶苏温润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惊愕。
楚中天暗中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
成了。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惊世骇俗的危言耸听,远比摇尾乞怜有用。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身体的虚弱是真实的,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锐利。
“公子,仁善是立身之德。”
“但若将修身之德,错用为治国之策,便是取祸之道。”
“放肆!”
一名身形魁悟的护卫踏前一步,手已按在腰间剑柄,骨节发出脆响。
“一介黔首,安敢妄议国策!公子,请允我斩了此獠!”
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
楚中天感到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破烂的衣衫,双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但他清楚,此刻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历史上的扶苏,仁厚,却不愚蠢。他缺的不是善心,而是能为他的善心找到正确位置的“术”。
“公子若觉在下之言是取死之道,何须壮士动手。”
楚中天反而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梁,目光直视扶苏,带着一种输光了一切的赌徒才有的决绝。
“在下,自刎于此便是。”
“只是死前,尚有一惑,恳请公子解之。”
扶苏挥手,制止了杀气腾腾的护卫。
他审视着楚中天,那双悲泯的眼中,多了一丝探究。
“讲。”
“公子施恩于流民,可曾想过,恩情过后,又当如何?”
楚中天语速极快,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
“他们今日饮公子之水,食公子之粮,明日便会视其为理所应当。当有一日,公子无法再施恩,他们心中的感念,便会化为怨怼!”
“荒谬!”
一名须发半白的老门客终于按捺不住,他轻抚长须,眼神带着俯瞰蝼蚁般的轻篾。
“《礼记》有云,施恩不图报。公子行仁,乃体上天好生之德,修自身君子之风,岂是为求尔等贱民回报?”
楚中天心中冷笑。
来了,最熟悉的腐儒经义。
他最不怕的,就是用他们的矛,攻他们的盾。
“老先生所言极是,施恩不图报,是为圣人之道。”
楚中天先是躬身一礼,姿态放得极低,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声调拔高!
“但圣人之道,修身可,齐家可,治国,不可!”
老门客脸色一滞,正欲呵斥,却被楚中天抢了先。
“老先生,时代变了!”
楚中天的声音带着一股洞穿历史的悲凉与激昂。
“周行分封,天下宗亲,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尚可用仁义教化。可如今呢!”
他猛地指向四方,声音愈发振聋发聩。
“大秦一统,天下归一!然六国故土之上,哪一个不是心怀旧怨?哪一个不是日夜盼着故国复辟?”
“对这些人行无差别的仁善,不是教化,是给他们积蓄力量,是为他们提供他日作乱的资本!”
“这不叫仁政,这叫资敌!”
“资敌”二字,如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扶苏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温润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剑。
老门客气得胡须乱颤,指着楚中天:“你……你这……”
“老先生,您这是刻舟求剑!”
楚中天直接打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您那套,是周天子治下的玩法。如今大秦的天下,‘用户’全都换了,您这‘产品’却不思更迭,是等着被天下这片‘市场’彻底淘汰吗?”
“用户?产品?市场?”
扶苏眉头紧锁,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诡异却又充满诱惑的大门,背后似乎藏着一种全新的经世济民的逻辑。
楚中天暗中松了口气。
这位皇长子,果然有超越时代的敏锐。
“所谓‘用户’,便是公子您治下之民。”
他放缓语速,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
“六国遗民,便是当下最棘手的‘用户’。他们的‘画象’是什么?是家国被灭,宗庙被毁,对大秦恨之入骨。他们是潜在的敌人!”
“对这样的‘用户’,您施以仁善,他们不会感激。他们只会觉得,大秦软弱,始皇帝的儿子也不过是个心慈手软之辈,他们心中的反骨只会愈发坚硬!”
扶苏眼中的惊愕,已经彻底转为深思。
他身后的门客们,也都陷入了沉默。
这些话,粗鄙,直白,却又尖锐得象一根根钢针,扎破了他们用经义和道德编织的美梦。
老门客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苍白的反驳。
“一派胡言!圣人教化,水滴石穿,岂是尔等鄙夫所能揣度!”
“水滴石穿?”
楚中天发出一声嗤笑。
“老先生,那也要看滴的是什么石头!六国贵族的恨,是花岗岩!他们的祖坟社稷都被大秦铁骑踏平了,您跟他们讲仁义,他们只会当您是白痴!”
“你……你……”老门客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苏却在此刻抬起了手,止住了所有的骚动。
他盯着楚中天,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威压。
“依你之见,当如何?”
楚中天的心脏狂跳起来。
上钩了!
“八个字。”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仿佛擎着千钧之重。
“分而化之,拉打结合。”
“六国遗民,并非铁板一块。有旧日贵胄,有黎民百姓,亦有底层隶臣。不可一概而论。”
“对贵族,要用秦法严苛打压,削其羽翼,断其念想,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对平民,要减其徭役,薄其赋税,让他们真切感受到,大秦治下,比六国之时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对奴隶,要许以自由,分予田亩,让他们从无产者,变成大秦最坚定的拥护者!”
“拉拢平民,解放奴隶,以此二者,去制衡、孤立、消灭那些心怀不轨的六国贵族。这,才叫精准施策,这,才叫治国!”
扶苏听得入了神,眼中异彩连连。
他身边的门客,包括那老者在内,全都面色凝重,虽然心中不服,却再也找不到一句反驳之言。
因为楚中天说的不是空泛的道理,而是具体到每一步的、血淋淋的阳谋。
老门客终于忍不住,嘶哑地问道:“你这些……屠龙之术,究竟从何处学来?”
楚中天咧开干裂的嘴,露出一口白牙,带着一丝自嘲。
“无他,饿出来的。”
“人饿到极致,脑子,总会转得快一些。”
这番话,坦诚得近乎无赖,却让扶苏紧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深深地看了楚中天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瘦骨嶙峋的流民彻底看透。
片刻后,他做出了决断。
“你,跟我回府。”
楚中天心中狂喜,面上却只是深深一揖,声音嘶哑。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顿了顿,抬起头,又补了一句。
“若能……管饭,最好。”
扶苏闻言,竟是朗声笑了起来。
“管饭。”
“管够。”
……
车队重新激活。
楚中天被安置在一辆小车里,当车轮滚动的刹那,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瘫软在车厢壁上。
活下来了。
他不仅活下来了,还一步登天,搭上了大秦帝国未来的顺风车。
然而,就在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之际,一股针刺般的寒意,让他猛地一颤。
那是一道目光,冰冷,没有丝毫情绪,从车帘的缝隙中一扫而过。
他下意识地掀开车帘一角。
车队一侧,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正无声地跟随着。
她的身形如一柄出鞘的窄刃剑,步伐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整个人融入在行进的队伍阴影里,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楚中天的心脏骤然一缩。
影密卫!
始皇帝的影子,帝国的暗刃!
抱上扶苏的大腿,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考验,是来自那条真龙的审视。
这算是……入职前的背景审查?
他缓缓放落车帘,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黑暗中,心中的狂喜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彻底浇灭。
接下来的每一步,每一句话,都将是在刀尖上跳舞。
车队驶入咸阳,那座传说中黑色巨龙般的城池,最终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
“长公子府”。
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