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第二章发错位置了,在第七卷,可以先看完再看这个。)
离开迷踪域时,灵枢身后多了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子鼠不再倒吊在横梁上,也不藏匿于暗影,而是大大方方地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玄甲般的皮毛在晦暗天光下依旧不起眼,只有那双狡黠的眼睛和时不时轻轻摆动的尾巴尖,透露出他并非简单的同行者。
“我说小主神,你就这么放心让我跟着?”子鼠快走两步,与灵枢并行,尾巴有意无意扫过灵枢的脚踝,“不怕我再‘借’走点别的什么?或者……把你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灵枢步伐未停,目光落在前方被黄沙半掩的、指向荒原的古旧路标上。“你‘借’走的玉佩,价值远超过暂时看守迷踪域沙漏的酬劳。至于带路,”他侧眸,浅金银的瞳孔里映出子鼠探究的脸,“你知道我现在要去哪里,也知道为什么必须去。跟着,是你自己的选择。”
子鼠被噎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尖牙闪着光:“啧,没意思。不过也对,丑牛那闷石头待的地方,确实没什么油水可捞,只有吃不完的沙子和啃不完的草根——哦,现在连草根都快没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点难得的正经,“那家伙,轴得很。苍麟当年没保住那片荒原上的一个小部族,被趁虚而入的沙匪屠了,就在他轮值期间。从那以后,他就觉得所有主神都只会说漂亮话,关键时刻屁用没有。你做好碰一鼻子灰,不,碰一鼻子沙的准备吧。”
灵枢没有再回应,只是将子鼠的话记在心里。腕间灵脉,对苍麟神力的感应微微发热,似乎在印证子鼠所言。
越是靠近荒原,空气越是干燥灼人。风不再是流动的气体,而是裹挟着粗粝沙砾的鞭子,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生疼。脚下的路早已被黄沙吞噬,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再费力拔起。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起伏的沙丘,在扭曲的、因为时序错乱而显得格外惨白的日光下,泛着死寂的灰黄色。
偶尔能看到几株枯死的、形态怪异的植物残骸,蜷曲的枝干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沙丘的背风处,有时会露出半掩的兽骨,大的可能是骆驼或某些大型荒漠兽类,小的……则带有明显的智慧生物加工痕迹,比如被磨尖的肋骨,或是凿出孔洞的头骨。
衰败。不仅仅是植被的衰败,是一种生命力被彻底榨干、连灵魂都仿佛被风沙磨碎吹散的衰败。
子鼠难得地安静了许多,只是用一块不知从哪里顺来的薄纱蒙住了口鼻,眯着眼打量这片死地,尾巴也耷拉下来,不再乱晃。
灵枢的白泽之力让他对环境的感知更为敏锐。他能“听”到这片土地在地下深处发出的、干渴至极的呻吟,能“嗅”到沙砾之间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属于昔日青草的清香,以及更深处……一丝极其顽强、却濒临熄灭的、属于大地的生机。
那生机指引着他,朝着荒原深处,一片隐约露出黑色轮廓的巨石阵方向走去。
巨石阵比远看时更为巍峨。数十根巨大的、黢黑的石柱以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规律矗立着,表面布满风蚀的孔洞和早已模糊的图腾刻痕。这里像是荒原风暴中唯一不愿屈服的地标,又像是一座为这片死亡之地树立的、沉默的墓碑。
巨石阵中央,有一小片相对平坦的沙地。而那里,矗立着一个身影。
一个如山岳般沉静,也如山岳般充满压迫感的身影。
青黑色的厚重皮毛覆盖着虬结夸张的肌肉,每一块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肩膀宽阔得几乎能挡住半个天光,腰部却惊人地紧实收束,形成极具冲击力的倒三角体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巨大的、弧度优美却带着陈旧战损痕迹的墨绿色牛角,以及头顶那对同样布满细小疤痕的、此刻正微微抖动的兽耳。他背对着来者,肩上扛着一柄比灵枢整个人还要高大的双刃巨斧,斧刃寒光凛冽,映照着荒原惨淡的光。
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与这片荒原、这些巨石融为了一体,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沉默与守护的气息。
丑牛护法,十二地支次位,司掌厚重、耕耘、坚韧,如今的荒原守墓人。
灵枢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子鼠则很识趣地往后又退了几步,找了根矮石柱靠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丑牛护法。”灵枢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沙中依旧清晰。
那身影动了。非常缓慢地,转了过来。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雄性兽人脸庞。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下颌线条如同斧凿。他的眼睛是深沉的棕褐色,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灵枢,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荒漠般的空寂和……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排斥。
他的目光在灵枢清瘦的身形、精致的面容和那对银白的兽耳上扫过,最后落在他额间若隐若现的主神纹上。
然后,他说话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巨石摩擦:
“主神。”
两个字,没有任何尊称,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苍麟的继任者。”他继续道,扛着巨斧的手臂肌肉微微贲起,“又一个躲在神殿里,只会用印绶发号施令的……娇弱玩意儿。”
最后一个词,他咬得很轻,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
话音未落,他动了。
并非攻击,但比攻击更令人窒息。他只是简单地、向前踏了一步。
轰!
以他足尖落地点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混合着狂暴兽力和荒原蛮荒气息的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地面厚厚的沙层被掀起,如同海啸般朝着灵枢扑面砸来!那不是术法,是最纯粹的力量与气势的碾压,是这片土地对他这个“外来者”、“上位者”最直接的驱逐。
灵枢瞳孔微缩,并未后退,也未施展任何防御神术。他周身泛起一层极其淡薄的、月华般的清辉,白泽之力流转,并非硬抗,而是以一种精妙到极致的方式,将冲击而来的沙浪和气势“引导”、“分流”,让它们从自己身体两侧汹涌而过。
沙浪过后,灵枢依旧站在原地,甚至连衣角都未被沾湿。只是脸色似乎更白了一点,呼吸也微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
丑牛深褐色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冷漠覆盖。
“有点小聪明。”他评价道,巨斧的斧刃微微调整了角度,寒光对准了灵枢,“但这里不欢迎主神。荒原的生死,与你们无关。滚回你的神殿去。”
灵枢没有理会他的驱赶。他抬起手,指向巨石阵外围,那些在黄沙中半露的、扭曲的草茎和更深处隐约的兽骨痕迹。
“这里,曾经是青草丰美之地,是荒原兽族赖以生存的牧场,对吗?”他的声音平静,却穿透风声,“直到三十七年前,一场并非天灾的沙暴,吞没了在这里游牧的一个小型犀角兽人部族。而那时,本该司掌此地‘地气稳固’的护法,却被临时调往他处处理‘更紧要’的争端。”
丑牛握着巨斧的手,指节骤然发白,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周身那股沉静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狂暴,眼中空寂的荒漠仿佛燃起了冰冷的火焰。
“你……知道?”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我知道。”灵枢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知道那场沙暴有人为痕迹,知道部族里还有未成年的幼崽,知道他们的萨满在最后一刻还在向大地祈祷。我也知道,轮值的护法接到调令时曾质疑,但主神印绶传来的命令是‘大局为重’。”
“闭嘴!”丑牛低吼一声,巨斧猛地挥下,并非劈向灵枢,而是重重砸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轰隆!
一道深深的沟壑瞬间裂开,沙石飞溅,强大的气浪将灵枢逼得后退了半步。烟尘中,丑牛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凶兽,胸膛剧烈起伏,棕褐色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你知道?你知道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了数十年的痛苦与愤怒,“苍麟他知道!他比谁都清楚!可他选择了他的‘大局’!那些幼崽的哭喊,那些战士的血,这片草原的枯死……在他的‘大局’里,算得了什么!主神?呵……不过是一群权衡利弊,冷漠无情的石头!”
他的指责,如同荒原的风暴,猛烈而绝望。
灵枢等他吼完,等那狂暴的气息稍稍平复。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丑牛,甚至让远处看戏的子鼠都愣住的举动。
他抬起手,解开了自己那件抵御风沙的、材质特殊的外袍系带。外袍滑落,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色衬衣,以及那清瘦却线条利落流畅的脊背。荒原灼热的风与沙立刻贴上他的皮肤,带来刺痛。
“我不是苍麟。”灵枢说着,转过身,不再看丑牛,而是面对那片枯萎的草甸和兽骨之地。
他半跪下来,伸出双手,掌心向下,轻轻按在滚烫的沙地上。
额间主神纹亮起,这一次,光芒柔和而坚定。腕间苍麟的神力也被悄然引动,混合着他自身纯净的白泽之力,透过掌心,缓缓渗入干涸的大地。
没有惊天动地的景象。只有以他掌心为中心,一小片沙砾的颜色,似乎变得湿润了一些。然后,几株早已枯死、一碰即碎的草茎根部,极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再然后,一点比米粒还小的、稚嫩的、近乎透明的绿色芽尖,颤巍巍地,顶开了压在上面的沙砾和死亡同伴的残骸,暴露在荒原惨淡的天光下。
那绿意是如此微弱,如此渺小,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它确实出现了。
在沉寂了三十七年,被所有生灵认为已经彻底死亡的土地上。
丑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巨大的身躯僵在原地。他死死盯着那一点微小的绿芽,深褐色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崩塌,又有什么在艰难地重组。扛在肩上的巨斧,不知何时已经垂落,斧刃深深插入沙地。
灵枢维持着那个姿势,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的灵力消耗极快,这片土地的“渴”远超想象。
但他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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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月,灵枢在距离巨石阵不远处的背风处,用石块垒了一个简陋的遮蔽所。他白天用最原始的方式,清理那片有绿芽出现区域的沙砾,小心翼翼地拔除完全枯死的植物根系,甚至徒手挖掘,寻找可能残留的地下水分脉络。夜晚,荒原气温骤降,呵气成冰。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严寒,他只能蜷缩在石墙角落,靠着石壁残留的、微乎其微的日间余温颤抖。
丑牛起初完全无视他,依旧每日扛着巨斧,巡视巨石阵周边,仿佛灵枢只是一块会移动的石头。只是他巡视的路线,偶尔会经过灵枢清理的那片区域,脚步会微不可察地停顿一瞬。
直到第七天夜晚,一头被时序混乱影响、变得狂躁嗜血的沙地蜥蜴凶兽嗅着活物气息袭来。灵枢当时正在冥想恢复灵力,警觉时,那布满獠牙的巨口已近在咫尺。
就在他准备硬抗一击时,一道狂暴的青色身影如同山崩般撞来!
轰!
丑牛的巨斧甚至没有出鞘,只是用包裹着厚重皮甲的肩臂,狠狠将那体型不小的凶兽撞飞出去十几米,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凶兽挣扎着还想爬起,被丑牛上前一脚踏碎了头颅,整个过程沉默而暴力。
他看也没看灵枢,拖着凶兽的尸体走到远处处理掉。但回来时,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灵枢那简陋的石窝旁,背对着他,坐了下来。
巨大的身躯,像一堵挡风的墙。
那夜,灵枢第一次没有在深夜被冻醒。前方传来的、属于强壮雄性兽人沉稳的体温和淡淡的、混合着青草与血气的味道,构成了一个无形的温暖屏障。
第二个月,绿芽又多了十几处,虽然依旧稀稀拉拉,但连成一小片了。灵枢清理的范围扩大,灵力消耗更巨,有两次在烈日下几乎虚脱晕厥。是丑牛沉默地走来,将巨大的水囊(里面是他在极远处寻到的地下苦水)放在他手边,然后离开。
灵枢开始尝试用白泽之力,配合丑牛那带着大地厚重属性的兽力,引导更深层的地下水汽上涌。这个过程需要极其精细的操控和信任。第一次尝试时,丑牛的兽力本能地排斥外来的神力,差点引起小范围的地脉反冲。是灵枢强行用自己的灵脉作为缓冲和引导,嘴角溢血才稳住。
丑牛看着他苍白着脸擦去血迹,继续低头引导地脉,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冰冷的荒漠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夜晚,他们开始默契地靠在同一面石墙下。依旧无言,但距离近了许多。灵枢清瘦的脊背,有时会不经意碰到丑牛结实如铁的后背,感受到那磅礴的生命热力。丑牛则会将那件沾满沙尘和汗渍的巨大披风,分一半,搭在灵枢蜷起的腿上。
第三个月,一场小型的、毫无征兆的沙暴袭击了巨石阵。那不是自然沙暴,其中夹杂着混乱的时间碎片和几头更加扭曲的时光畸变体。
丑牛挥动巨斧,如同磐石般挡在最前方,斧风撕裂畸变体,震散时间碎片。灵枢则在他身后,用白泽之力撑起一片稳定的灵光区域,净化那些可能侵蚀土地的时间污染,并时不时弹指射出一道月华般的光刃,击退从侧面袭来的漏网之鱼。
这是第一次,他们有了并肩作战的雏形。
沙暴过后,两人都略显疲惫,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沙尘。丑牛回头,看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正轻轻拍打头上沙子的灵枢。灵枢也抬眼看他,浅金银的异色瞳在沙尘弥漫的空气中,清澈依旧。
丑牛很快转回头,但握斧的手,似乎没那么紧了。
变故发生在第三个月末,一个看似平静的黄昏。
一头潜伏在沙层下已久、狡诈无比的“蚀时沙虫”突然发难。它没有攻击丑牛,而是从灵枢正在用灵力温养的那片绿芽地下钻出,张开的环形口器中喷吐出带有强烈时光腐蚀性的黏液,直扑灵枢面门,同时粗壮的虫尾扫向他的下盘,目标明确——打断他的灵力输出,毁掉那片新生的绿意。
灵枢正全神贯注引导地脉,察觉时已晚。他瞬间权衡,没有闪避——若他闪开,黏液和虫尾会彻底摧毁这三个月的心血。他周身清光大盛,准备硬抗这一击,同时双手未停,加速将最后一股温养之力注入大地。
就在黏液即将触及他额发的瞬间,一道青黑色的身影以超越视觉的速度横撞而来!
是丑牛。他直接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在了灵枢与沙虫之间。
嗤——!
腐蚀性的黏液大部分泼洒在丑牛厚重的背甲和皮毛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冒出青烟。但仍有几滴溅射开来,落在了灵枢来不及收回的、裸露的小臂和侧颈上。
剧痛!仿佛皮肉被瞬间剥离,又像是被强行塞入了一段混乱破碎的时间。灵枢闷哼一声,手臂和颈侧的皮肤立刻变得红肿、溃烂,并且那溃烂仿佛有生命般在向四周和深处蔓延,带着诡异的灰败色泽。
“吼——!”
丑牛发出一声震天怒吼,不是因为背上的伤,而是看到灵枢受伤的瞬间。他反手一斧,将那条狡猾的沙虫从头到尾劈成两半,腥臭的体液洒了一地。然后他猛地转身,巨大的手掌带着疾风,一把扣住灵枢的肩膀,将他狠狠按倒在最近的一块巨石之后,用自己的身体完全遮挡住可能存在的后续袭击。
“别动!”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一种灵枢从未听过的、近乎慌乱的焦灼。
灵枢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小臂和颈侧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时光腐蚀的力量还在试图往骨头和灵脉里钻,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间渗出冷汗。
丑牛跪在他身前,深褐色的瞳孔缩得极小,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愤怒、后悔、还有一丝……恐惧?他盯着那几处迅速恶化的伤口,呼吸粗重。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原始的举动。
他低下头,凑近灵枢受伤的侧颈。
灵枢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偏头,却因为剧痛和虚弱慢了半拍。
温热、粗糙,带着倒刺的触感,落在了溃烂的伤口边缘。
丑牛在舔舐他的伤口。
并非情欲的挑逗,而是兽类最本能、最原始的疗伤方式。唾液中含有他们这种强大兽人特有的愈合因子和净化力量,是最直接对抗异常腐蚀的方法。只是这种方式,在拥有高度智慧的兽人之间,早已被视为过度亲密,通常只存在于血亲、伴侣或生死托付的战友之间。
那触感极其鲜明,湿润,粗糙的舌面刮过溃烂的皮肤,带来混合着剧痛和奇异麻痒的战栗。灵枢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因为疼痛,也因为这种远超安全距离的接触。他柔软的银白兽耳,在颤抖中无意蹭到了丑牛低垂的、靠近的脖颈侧面的绒毛。
丑牛浑身剧烈地一震,舔舐的动作顿住了。他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巨大的身躯瞬间僵硬如铁石。
狭窄的巨石缝隙里,空气似乎凝固了。只能听到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以及灵枢因疼痛而压抑的、细微的吸气声。
半晌,灵枢忍着痛,微微侧过脸,因为距离极近,他的呼吸几乎拂在丑牛颈侧,声音带着痛楚的轻哑,却清晰地说道:
“这片荒原,是你的执念。”
他停顿了一下,浅金银的眼眸望进丑牛近在咫尺的、翻涌着混乱情绪的深褐色瞳孔里。
“现在,也是我的责任。”
丑牛瞳孔骤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了心脏。他猛地抬起头,拉开了些许距离,但手依然紧紧按着灵枢未受伤的另一侧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看着灵枢苍白的脸,额头的汗,颈侧和自己小臂上那暂时被唾液中的力量遏制住扩散、但依旧狰狞的伤口,还有那对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微微耷拉、却依旧挺立的银白兽耳。
“苍麟……”丑牛开口,声音干涩,“他当年,甚至没有来看一眼。”
“我不是他。”灵枢重复道,语气平静而笃定。
丑牛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彻底被荒原的黑暗吞噬,星光开始冰冷地洒落。
他忽然松开了手,后退一步,从自己那件巨大的、沾满沙尘血污的披风内侧,撕下相对干净柔软的一角。然后,他单膝跪地,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小心地,用那块布料,将灵枢小臂上最严重的伤口包裹起来,打了个结。
接着,他解下自己一直挂在腰间、从不离身的一个陈旧皮囊,拔开塞子,里面是浓稠的、散发着苦涩青草香味的药膏。他用粗大的手指剜出一块,犹豫了一下,看向灵枢颈侧的伤。
“可能……有点疼。”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空寂。
灵枢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起头,露出伤处,闭上了眼睛,表示信任。
冰凉的药膏带着丑牛指尖的温度和厚茧的粗糙感,被小心翼翼涂抹在伤口上。确实刺痛,但很快就被一股清凉的、蕴含大地生机的力量所取代,有效地驱散着残留的时光腐蚀。
处理完伤口,丑牛没有立刻起身。他就那样单膝跪在灵枢面前,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沙砾磨出无数细小伤口、沾满药膏和血迹的双手。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为什么做到这一步?你本可以像他一样,待在神殿,发号施令,或者……用更聪明、更省力的办法。”
灵枢睁开眼,星光落在他浅金银的眸中。“因为命令和聪明,救不回这片荒原,也……”他顿了顿,“救不回你们。”
“我们?”
“你们十二护法。”灵枢看向远处在夜色中巍峨沉默的巨石阵,又看向丑牛,“苍麟或许有他的局限和无奈。但他将印绶传给我时,告诉我,你们不是需要被镇压的麻烦,而是……心受了伤,需要被看见、被理解的同伴。荒原的草重新发芽,或许很难。但让你们重新相信‘守护’值得,更难。我愿意从最难的事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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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牛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层冰冷的荒漠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被岁月风沙掩埋已久的、属于“护法”的柔软与热忱。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攻击,而是有些迟疑地,用指背,极轻地碰了碰灵枢没有受伤的那边脸颊。触感温热,与他指尖的粗糙和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疼吗?”他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
灵枢微微摇头,耳尖在星光下似乎又泛起极淡的红色,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那过于亲昵的触碰。“药膏很好。”
丑牛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手,霍然站起身,转身走到一边,背对着灵枢,肩膀的肌肉紧绷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
“你的袍子。”
灵枢看向自己之前脱在一旁、沾满沙尘的外袍。
丑牛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传来:“……沾上我的气味。那些脏东西,就不敢轻易靠近了。”
这是一种极其原始、也极其直白的宣告和守护。意味着他将灵枢划入了自己的“领地”和“庇护”范围。
灵枢看着那件外袍,又看看丑牛在星光下拉长的、山岳般沉默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的背影。
他没有拒绝。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光划过荒原地平线时,灵枢披上了那件沾染了青草、血气与丑牛浓烈气息的外袍。而丑牛,则扛着巨斧,沉默地走到那片已经蔓延出脸盆大小、绿意坚韧的新生草甸旁,看了许久。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灵枢,巨斧“咚”地一声顿在地上,深深插入沙土。
他微微低头,幅度很小,却是一个明确的、表示认可与服从的姿态。
“丑牛护法,”他沉声说,目光落在灵枢仍包扎着的手臂上,又移到他清瘦却挺直的身躯上,“愿听……主神差遣。”
没有华丽的誓言,只有最朴素的承诺。
灵枢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不是去接印绶或下达命令,而是轻轻拍了拍他肌肉虬结的、还残留着沙虫腐蚀伤痕的手臂。
“先把伤养好。”他说,“然后,我们一起,让这片荒原,重新记住绿色。”
子鼠从远处一根石柱后晃了出来,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草茎,看着这一幕,尾巴尖悠悠地晃了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闪过一丝更深的玩味。
“啧,闷石头开窍了。”他低声嘀咕,“下一个,该轮到谁头疼了呢?”
荒原的风依旧凛冽,但似乎,不再那么绝望了。主神殿深处,对应“丑”位的地支巨柱,那原本黯淡沉重、几乎与岩石无异的色泽,悄然流转出一丝沉稳的、大地回春般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