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光耀城的第三天,凛就明白了老疤那句话的意思。
“光耀城……比断骨关危险。”
危险不在明处,而在暗处。不在刀剑,而在人心。
凛被安排在城西的旧兵营——一栋年久失修的石楼,潮湿、阴冷,墙角的霉斑像是某种无声的嘲笑。同住的还有其他几个“预备勇者”,都是些犯了错被贬谪,或者天赋有限混日子的边缘人。
他们对凛的态度很微妙。
表面客气,背地里却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断骨关那场魔物潮,是他引来的。”
“不然呢?那么偏远的哨所,几十年没出过大事,他一去就来了魔物潮?”
“而且……我听说,有人看见黑龙出现了。”
“敖烬?真的假的?”
“谁知道。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凛打了敖烬七次,每次都能活着回来。这次魔物潮,断骨关死了那么多人,就他没事……”
流言像毒蛇一样在阴影里滋生。
凛听见了,但没理会。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那两枚龙鳞——灰色的旧鳞片,黑色的新鳞片。它们并排放在桌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同质地的微光。
他在等。
等什么?不知道。
也许是等下一次魔物暴动,也许是等敖烬再次出现,也许是等……真相自己浮出水面。
但他等来的,是更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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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清晨,急促的钟声响彻全城。
那是最高级别的警报——魔物入侵,规模巨大。
凛冲出房间时,整个光耀城已经乱成一团。街道上人群奔跑,士兵集结,妇孺被疏散进地下避难所。天空阴沉得可怕,乌云低垂,隐约能看见云层后方密密麻麻的黑影。
“北城门!魔物主力在北城门!”传令兵嘶吼着跑过。
凛抓起剑,跟着人流冲向城门。
但刚到半路,他就被拦下了。
拦住他的是城防军——不是圣辉军团的人,而是光耀城本地的守备队。带队的是个野猪族的军官,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眼神不善。
“是我。”凛说,“北城门需要支援——”
“支援?”军官笑了,笑容很冷,“我看,你就是那个‘支援’吧?”
凛愣住了:“什么意思?”
军官没回答,只是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刻上前,将凛团团围住。
“奉长老会紧急命令,”军官掏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宣读,“预备勇者凛·银鬃,涉嫌勾结魔物,引发魔物暴动,危害城邦安全。现予以拘捕,待战事结束后审讯!”
勾结魔物?
引发暴动?
凛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然后,愤怒像岩浆一样炸开。
“我没有!”他怒吼道,“我要去见军团长!去见长老!”
“军团长在前线指挥作战。”军官收起羊皮纸,“长老会?命令就是他们下的。”
他凑近凛,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恶意的快感:
“你以为断骨关的‘功劳’能救你?告诉你吧,那些魔物残骸,经过圣辉祭司检查——上面残留着浓郁的黑龙气息。而整个断骨关,只有你,活了下来。”
“而且,”他瞥了一眼凛的颈间——那里,黑色龙鳞的痕迹隐约透过衣领,“有人举报,你身上带着深渊的东西。”
凛的心脏骤停。
他下意识捂住胸口,但已经晚了。
军官的眼睛眯起来:“看来是真的。拿下!”
士兵们扑了上来。
凛本能地拔剑抵抗,但刚挥出一剑,就感觉到体内的圣辉之力再次失控——不是枯竭,而是暴走。那股力量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发狂,疼得他眼前发黑。
“呃啊——!”
他单膝跪地,剑脱手飞出。
士兵们趁机按住他,用特制的镣铐锁住手腕——那是压制圣辉之力的禁魔镣铐,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封印符文。镣铐扣上的瞬间,凛感觉体内的力量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连站立的力气都消失了。
“带走!”军官下令。
凛被拖拽着离开。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北城门的方向——那里火光冲天,厮杀声震耳欲聋。
魔物在攻城。
同胞在死战。
而他,被指控为叛徒,像垃圾一样被拖走。
真是……讽刺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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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驶向城邦监狱的路上,凛一直沉默着。
他低着头,看着手腕上的镣铐,看着上面流淌的封印符文。那些符文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金色光泽,像极了圣辉之力的颜色。
可正是这“圣洁”的力量,此刻正在他体内肆虐,疼得他浑身冷汗。
为什么?
为什么圣辉之力会反噬宿主?
为什么敖烬……要救他?
为什么……
太多为什么,没有答案。
囚车经过中央广场时,凛看见了那幅漫画——第七次败绩的漫画,还贴在公告栏上。只是现在旁边又多了新的东西:一张通缉令。
通缉令上画着他的脸,下面写着罪名:
“勾结深渊,引魔物屠城,罪大恶极,死活不论。”
死活不论。
四个字,像四把冰锥,彻底冻结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对城邦的眷恋。
他曾经用生命守护的地方,现在要他的命。
囚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
凛抬起头,看见前方的街道发生了骚乱——几只低阶魔物突破了防线,正在冲击平民疏散的队伍。士兵们正在苦战,但魔物数量太多,眼看就要失控。
押送囚车的士兵们犹豫了。
“先去支援!”带队军官咬牙下令,“留两个人看着囚犯!”
大部分士兵冲向了战场,只剩下两个年轻的守卫看守囚车。他们紧张地握着武器,眼睛盯着前方的战斗,没注意到囚车后的动静。
凛的机会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全部意志,抵抗着体内的剧痛和镣铐的压制。然后,他猛地用额头撞向囚车的木栏——
不是自杀,而是让藏在衣领下的黑色龙鳞,暴露在空气中。
“你在干什么?!”守卫惊叫。
但已经晚了。
黑色龙鳞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爆发出浓郁的黑暗气息。那气息像有生命一样,瞬间侵蚀了囚车的木栏,也侵蚀了凛手腕上的镣铐。
禁魔镣铐发出刺耳的崩裂声,封印符文一个个熄灭。
然后,碎了。
凛挣脱镣铐,撞开被腐蚀的木栏,翻身跳下囚车。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两个守卫都没反应过来。
等他们回过神举剑时,凛已经消失在旁边的小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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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过程像一场噩梦。
凛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里穿梭,躲避着追兵和魔物。体内的圣辉之力还在暴走,每跑一步都像有刀子在割内脏。他咬紧牙关,靠着意志力硬撑。
去哪里?
城邦不能待了。
断骨关回不去。
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除了……一个地方。
凛停下脚步,靠在一处废弃房屋的墙壁上喘息。他掏出那枚黑色龙鳞,鳞片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是在指引方向。
南方。
深渊。
敖烬说过:“下次想败,直接来深渊。”
现在,他不是去败。
他是去……寻求庇护。
真是可笑。曾经发誓要屠龙的勇者,现在要去投靠魔王。
凛苦笑一声,收起鳞片,继续向南逃。
光耀城的南城门已经戒严,但他有黑色龙鳞——靠近城门时,守门的士兵像是受到了某种精神干扰,眼神变得恍惚,动作也迟缓了。凛趁机翻过城墙,落入城外的荒野。
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光耀城。
那座他长大的城市,此刻笼罩在战火和黑烟中。北城门方向依然杀声震天,但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转身,奔向南方。
奔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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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深渊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不是地形险峻,而是圣辉之力的反噬越来越严重。凛开始咳血,每口血都带着金色的光点——那是圣辉之力在侵蚀他的身体。视野也开始模糊,时而清晰,时而昏暗。
支撑他的,只有手中那枚黑色龙鳞。
越是靠近深渊,鳞片越是发烫,指引也越是清晰。它像一盏灯,在黑暗中为他照亮方向。
三天后,凛站在了深渊的边缘。
不是传说中那种岩浆翻滚、魔气冲天的地狱景象。相反,这里很……安静。
巨大的裂谷横亘在大地上,深不见底。谷底弥漫着淡淡的灰色雾气,看不清下面的情况。但空气中没有腐臭,没有硫磺,只有一种……清冷的、古老的气息。
像是走进了某个被遗忘的神庙。
凛深吸一口气,握紧黑色龙鳞,纵身跳了下去。
没有坠落感。
黑色的鳞片爆发出光芒,裹住他的身体,像一层柔软的茧。他被缓缓托着,向谷底沉去。周围的雾气拂过皮肤,凉丝丝的,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这和他想象的深渊,完全不同。
落地时,凛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不是虚弱,而是震惊。
眼前的世界……太美了。
不是人间那种繁花似锦的美,而是一种荒凉而宏大的美。巨大的黑色晶簇从地面生长出来,像一片片墨色的森林。晶簇间流淌着发光的溪流——不是水,而是某种液态的能量,泛着幽蓝色的微光。
天空是暗紫色的,没有太阳,却有无数发光的孢子在空中飘浮,像倒悬的星河。
而更让凛震惊的,是这里的“居民”。
不是青面獠牙的魔物,而是……各种各样弱小的生灵。
他看见几只兔子族的小妖,正在溪流边小心翼翼地饮水。看见几只受伤的鸟妖,蜷缩在晶簇的阴影里休息。还看见几个兽人——不是完整的兽人,而是半魔化的、被城邦驱逐的“异类”,他们聚在一起,用简陋的工具搭建着棚屋。
这里没有厮杀,没有掠夺,只有一种疲惫而平静的共生。
“很意外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凛猛地转身。
然后,他看见了敖烬。
不是黑龙形态,而是人形。
墨黑色的短发垂在额前,发梢泛着暗金色的微光。赤金色的眼眸在暗紫色的天光下,依然醒目得像两簇燃烧的火焰。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长袍,布料像是用夜色织成的,边缘流淌着细碎的光点。
人形的敖烬,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五官深刻而俊美,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古老而疲惫的苍凉。
此刻,他正蹲在一只受伤的小妖面前——那是只兔子族的小妖,腿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像是被利器所伤。敖烬手里拿着干净的布条,正在小心翼翼地为它包扎。
动作很轻,很熟练。
眼神也很柔和——那种柔和,凛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更不用说传说中的“魔王”。
“你……”凛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敖烬没看他,继续手上的动作:“以为深渊是尸山血海?是魔物狂欢的地狱?”
他包扎好伤口,轻轻摸了摸小妖的头。小妖蹭了蹭他的手,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然后,敖烬才站起身,转向凛。
赤金色的眼眸扫过他苍白的脸,扫过他嘴角未干的血迹,最后落在他紧握黑色龙鳞的手上。
“看来,城邦终究还是容不下你。”敖烬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凛张了张嘴,想说“我被通缉了”,想说“他们说我勾结魔物”,想说“圣辉之力在反噬我”。
但最终,他只说了一句:
“……谢谢。”
谢谢你在断骨关救我。
谢谢你给我鳞片。
谢谢你……让我看到这样的深渊。
敖烬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道谢有些意外。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走近几步,伸出手。
凛本能地想后退,但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他晃了晃,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没有摔在地上。
敖烬接住了他。
冰冷的手掌贴上他的额头,赤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
“圣辉之力在反噬你。”敖烬的声音很低,“你体内的力量,和你自身的血脉在冲突。再这样下去,你会被自己的力量烧成灰烬。”
凛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圣辉之力,本就不属于兽人。”敖烬看着他,眼神复杂,“那是一百年前,你们的祖先从龙族身上‘偷’来的力量。用龙血淬炼,用龙骨刻印,强行嫁接在兽人血脉里。”
他顿了顿:“大部分兽人能适应,是因为他们的血脉中,本就掺杂着微弱的龙族血脉——那是更久远的年代,龙族与兽人通婚留下的痕迹。可你……”
敖烬的手指点在凛的胸口,准确地说,点在那枚灰色龙鳞的位置。
“你的血脉,太‘纯’了。纯到圣辉之力无法融合,只能像异物一样在你体内横冲直撞,试图‘改造’你。而你每一次使用它,每一次试图掌控它,都是在加速这个过程。”
凛的瞳孔收缩。
血脉太纯?
什么意思?
“所以……”他艰难地开口,“我会死?”
“会。”敖烬的回答很直接,“除非,你接受另一种力量。”
“另一种力量?”
“龙族之力。”敖烬的手掌下滑,按在凛的丹田位置,“用真正的龙力,压制圣辉之力,重新平衡你体内的冲突。”
凛的呼吸一滞。
接受龙族之力?
那不就意味着……背叛种族?堕落成魔?
“圣辉是偷来的枷锁。”敖烬的声音像蛊惑,又像陈述事实,“你以为那是力量,其实是诅咒。它锁住了你真正的潜力,也锁住了你的命运。”
他的手掌开始发热。
不是温暖的热,而是一种深邃的、霸道的、仿佛能渗透灵魂的热量。黑色的气流从敖烬掌心涌出,钻进凛的体内。
剧痛。
但不是圣辉之力那种暴走的、撕裂的痛,而是一种……渗透的、改造的痛。像是冰冷的身体被灌入滚烫的岩浆,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又在尖叫中重生。
凛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看见自己的手臂上,浮现出黑色的纹路——不是魔纹,而是某种更古老、更精致的图腾。纹路沿着血管蔓延,所过之处,圣辉之力带来的痛苦在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充盈感。
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涌入了洪流,像是枯萎的树木突然焕发了生机。力量,真正的、属于他自身血脉的力量,在苏醒。
“感觉到了吗?”敖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才是你本该拥有的力量。不是借来的,不是偷来的,是你自己的。”
凛睁开眼。
冰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敖烬赤金色的瞳孔。
也倒映着自己手臂上蔓延的黑色图腾。
还有……心底深处,某种被唤醒的东西。
那是渴望。
对力量的渴望。
对胜利的渴望。
对不再败北、不再被唾弃、不再无能为力的……
渴望。
“为什么……”凛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要帮我?”
敖烬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松开手,后退一步。
黑色图腾停止蔓延,隐入皮肤之下。剧痛消失了,但那种充盈感还在,像一颗种子,在体内生根发芽。
“因为,”敖烬转过身,望向深渊深处,“你和我一样,都是被命运背叛的‘余烬’。”
他侧过头,赤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凛看不懂的情绪。
“也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保护好他的‘血脉’。”
说完,他走向晶簇森林深处。
走了几步,又停下。
“跟上来吧,雪狼。如果你想活,想知道真相,想……赢一次。”
凛站在原地,看着敖烬的背影。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掌上,黑色的图腾已经完全消失,但皮肤下隐隐涌动的力量,真实得不容置疑。
圣辉是枷锁。
龙力是生机。
真相在深渊。
而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凛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
跟了上去。
走向深渊的余温。
走向未知的命运。
也走向……那个在黑暗中,向他伸出手的,曾经的敌人,现在的……
救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