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关的第七夜,风雪停了。
停得毫无征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前一刻还是狂风呼啸、雪沫横飞,下一刻便万籁俱寂,连风声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老疤提着油灯冲出石屋时,凛已经站在了关隘边缘。
银白色的狼耳高高竖起,在死寂的空气中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下方被黑暗笼罩的山谷——那里本该有夜行动物的窸窣,或者风吹过岩石缝隙的呜咽。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太静了。”老疤的声音压得很低,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静得不正常。”
凛点头。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不是圣辉武器,只是一把普通的精钢长剑,在雪地的反光中泛着冷硬的寒芒。
然后,第一声嚎叫传来。
不是狼嚎,不是熊吼,而是某种……尖锐的、扭曲的、像是无数种痛苦叠加在一起的嘶鸣。声音从山谷深处炸开,瞬间撕裂了虚假的寂静。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成百上千。
“魔物潮!”老疤的脸色瞬间变了,“该死,怎么会这时候来断骨关?!”
凛已经看见了——黑暗的山谷里,涌出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那是魔物的眼睛,在夜色中连成一片血色的潮水,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
太多了。
多得超出了断骨关这种偏远哨所的承受极限。这里常驻的守卫加上凛和老疤,总共才八个人,还都是些被流放或者养老的残兵。
“点燃烽火!发信号!”老疤咆哮着冲向烽火台。
但已经来不及了。
魔物的先锋——几只长着骨刺的爬行类魔物,已经跃上了关隘的围墙。它们的动作迅猛得不像低阶魔物,猩红的眼睛里没有理智,只有纯粹的杀戮欲望。
凛拔剑迎上。
剑光在夜色中划出冰冷的弧线,精准地斩断了一只魔物的脖颈。黑血喷溅,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但更多的魔物涌了上来。
它们像是被什么驱赶着,又像是被什么吸引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关隘。凛在魔物群中左冲右突,剑锋每一次挥动都带走一条性命,可魔物的数量丝毫不见减少。
反而越来越多。
“不对劲……”凛喘息着后退,背靠石墙,“这些魔物……像是在逃命。”
逃命?
什么能让魔物潮如此疯狂地逃窜?
答案很快揭晓了。
山谷深处,传来了低沉的、震颤大地的闷响。不是脚步声,而是某种……更庞大、更古老的存在,正在苏醒。
魔物们更加疯狂了。它们开始互相踩踏,甚至撕咬,只为更快地逃离山谷。关隘的围墙在冲击下开始崩裂,碎石簌簌落下。
“守不住了!”一个守卫惨叫着被魔物拖下围墙。
老疤点燃了烽火,赤红的火焰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格外刺目。但最近的援军赶过来至少要半天,而他们,连半个小时都撑不住。
凛的呼吸开始紊乱。
不是恐惧,而是圣辉之力的枯竭感——虽然被禁止修炼,但十几年修习的力量早已融入血脉。此刻面对绝境,身体本能地想要调动圣辉之力,可那股力量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制着,只能在体内痛苦地冲撞,却无法释放。
“呃……”凛单膝跪地,长剑插进雪地支撑身体。冰蓝色的眼眸里映出越来越近的魔物潮,也映出自己苍白绝望的脸。
又要失败了吗?
这次,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死在这里,像只被遗忘的野狗,尸体被魔物啃食,连坟墓都不会有。
真可笑。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种死法——战死在深渊龙巢,保护同伴牺牲,甚至老死在病床上。但从没想过,会死在这种荒凉的边境,死在一群低阶魔物手里。
连让敖烬亲自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魔物的利爪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
时间,停止了。
不,不是停止。是变得极其缓慢。
凛看见那只魔物的爪子悬在半空,一寸寸地逼近,爪尖的寒芒清晰可见。看见周围其他魔物的动作凝固成可笑的姿态,看见溅起的血珠悬浮在空中,看见雪花停在了坠落的中途。
然后,温度骤降。
不是冰雪的寒冷,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寒意——像是深海之底,像是地心深处,像是……宇宙诞生之初的冰冷。
黑暗,从山谷深处蔓延开来。
不是夜晚的黑暗,而是某种有实质的、浓稠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黑暗所过之处,魔物们的身体开始崩解——不是被撕裂,不是被焚烧,而是像沙子堆砌的雕塑遇到了狂风,一点点化作黑色的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连惨叫都没有。
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被“抹去”了。
凛僵硬地抬起头。
他看见了。
在黑暗的最深处,在崩解的魔物潮中央,一个巨大的轮廓缓缓升起。
那是……龙。
不是图画里的龙,不是传说里的龙,而是真实存在的、遮天蔽地的、古老到让时间都失去意义的——黑龙。
敖烬。
他的身躯完全展开时,几乎填满了整个山谷。漆黑的鳞片覆盖全身,每一片都有盾牌大小,边缘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嶙峋的骨刺从脊背一路延伸到尾尖,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剪影。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
赤金色的竖瞳,像两轮燃烧的太阳,镶嵌在黑龙巨大的头颅上。瞳孔深处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俯瞰众生的漠然。但此刻,那双眼眸正死死锁定着凛。
锁定着他一个人。
凛感觉自己动弹不得。
不是被力量压制,而是被那双眼睛里的某种东西攫住了——那是超越了恐惧和敬畏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他像是站在了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面前的蝼蚁,连逃跑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黑龙缓缓低下头。
这个动作很慢,却带着摧枯拉朽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凛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凝结成白雾,又瞬间被冻结成冰晶。
然后,敖烬停在了距离凛不到十米的地方。
这个距离,凛能看清每一片龙鳞上的纹路——那是自然形成的、繁复得令人目眩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星辰运行的轨迹。能看清龙须在空气中的微微颤动,能看清鼻息喷出时搅动的黑色气流。
也能看清,那双赤金色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
渺小,狼狈,绝望。
但还活着。
敖烬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凛以为时间真的静止了,久到他的心脏因为过度紧张开始抽痛。
然后,黑龙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
不是龙吼,而是低沉的、带着震颤的龙语。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凛的心脏上:
“第七次败北,雪狼。”
声音直接在脑海里响起,不需要翻译,凛就听懂了意思。
“你就这么执着于送死?”
凛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还在本能地颤抖,但意识却奇迹般地在恐惧中保持着一丝清明。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他?
为什么……要救他?
这些问题在脑海里翻腾,却问不出口。
敖烬的目光移开了——从凛的脸上,移到了他的颈间。
那枚藏在外套下的龙鳞项链,在黑龙的注视下,突然爆发出刺目的暗银色光芒!光芒穿透衣物,在夜色中勾勒出一枚龙鳞的形状,悬浮在凛的胸口。
凛感觉颈间的灼痛达到了顶峰,像是那块鳞片要活过来,要撕裂皮肤,要飞向它的主人。
敖烬的赤金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像是确认,像是回忆,也像是……某种深沉的、复杂的痛苦。
“原来是你。”
四个字。
轻得像叹息,重得像判决。
凛的瞳孔骤然收缩。
什么意思?
什么叫“原来是你”?
他们见过吗?在什么时候?在哪里?
记忆疯狂回溯——童年时捡到龙鳞的那片雪地?第一次出征时远远望见的龙影?还是更早……更早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时候?
没等他想明白,敖烬又动了。
黑龙抬起一只前爪——那爪子比凛整个人还大,漆黑的指甲像弯曲的利剑,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爪心朝上,缓缓伸到凛的面前。
然后,一片新的龙鳞,从爪心凝结而出。
不是自然脱落的鳞片,而是由纯粹的黑雾凝聚而成,边缘流淌着暗金色的纹路。鳞片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敖烬的爪子轻轻一弹。
那枚黑色龙鳞飘向凛,悬浮在他面前。
“拿着。”
黑龙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里面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下次想败,直接来深渊。”
“省得我跑一趟。”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龙的身躯开始消散。
不是飞走,不是传送,而是像雾气一样,从边缘开始化作黑色的粒子,一点点融入周围的黑暗。巨大的身躯在几秒内就完全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寒意,和山谷里彻底死寂的魔物残骸,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时间恢复了流动。
雪花继续飘落,风声重新响起,烽火还在燃烧。
凛站在原地,僵硬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枚悬浮的黑色龙鳞。
鳞片入手冰凉,触感不像是金属或者骨骼,更像是……凝固的黑暗本身。边缘的暗金色纹路在手心中微微发亮,像是在呼吸。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那枚从小戴到大的龙鳞,已经不再发光,恢复了普通的灰色。但凛能感觉到,它还在发烫——不是刺痛,而是一种温热的、持续的灼热,仿佛在回应着手中这枚新鳞片的存在。
“喂……小子……”
老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嘶哑得不成样子。
凛转过身,看见老疤扶着烽火台的残垣,脸色惨白如纸。不只是他,其他几个幸存的守卫也都是同样的表情——劫后余生的庆幸,混合着目睹神迹(或者说噩梦)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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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老疤的独眼死死盯着凛手中的黑色龙鳞,“那是……敖烬?”
凛点头。
“他……为什么救我们?”
凛沉默了。
他也不知道。
但他想起敖烬最后那句话——“下次想败,直接来深渊。”
还有那句,更早的,“原来是你”。
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拼凑,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只有一种模糊的、不安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心脏。
“这鳞片……”老疤盯着凛手中的东西,“是‘深渊印记’。传说中,被敖烬亲自标记的人,会被所有魔物视为‘黑龙的所有物’。从今往后,低阶魔物不敢靠近你,但高阶魔物……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
凛的手抖了一下。
黑龙的所有物?
标记?
这算什么?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还有,”老疤的声音更低了,“传说中,带着深渊印记的人,能够……进入深渊龙巢的核心区域,不受外围结界阻拦。”
凛猛地抬头。
不受结界阻拦?
这意味着……
“意味着你想去找死,会方便很多。”老疤替他把话说完,语气复杂,“小子,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敖烬会给你这种东西?”
凛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
因为他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那一夜,断骨关无人入睡。
守卫们默默清理战场,焚烧魔物残骸,修补破损的围墙。每个人都沉默着,偶尔看向凛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
凛独自坐在自己的石屋里。
火塘重新点燃,跳动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把两枚龙鳞都拿了出来——旧的灰色龙鳞,新的黑色龙鳞。
它们并排放在手心,一枚黯淡无光,一枚流淌着暗金色的纹路。
看似毫无关联。
可当他把两枚鳞片靠近时,异变发生了。
灰色的龙鳞突然亮起微弱的银光,黑色的龙鳞则泛起更深的暗金色。两股光芒在空中交织,形成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光线,连接着两枚鳞片。
然后,凛听见了声音。
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模糊的、断断续续的碎片:
“……找到……”
“……血脉……”
“……约定……”
“……不要……忘记……”
声音很轻,很快消失了。
光芒也黯淡下去,两枚鳞片恢复原状。
凛坐在火光中,手心冰凉,心跳如鼓。
那些碎片是什么意思?
谁和谁的约定?
不要忘记什么?
还有……敖烬说的“原来是你”,到底指什么?
问题太多,答案一个都没有。
只有手中这两枚龙鳞,真实地存在着,冰冷地提醒他——刚才的一切不是梦,敖烬真的来过,真的救了他,真的给了他“深渊印记”。
也真的,在他命运的轨迹上,投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阴影。
窗外的风雪又起了。
呼啸的风声中,凛似乎又听见了那低沉的龙语,在耳边萦绕不去:
“下次想败,直接来深渊。”
他握紧了手中的鳞片。
冰蓝色的眼眸里,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困惑,不安,还有一丝……被点燃的好奇。
深渊。
敖烬。
真相。
也许,他真的该去一次。
不是作为讨伐魔王的勇者。
而是作为……寻找答案的旅人。
---
三天后,光耀城的援军终于赶到断骨关。
带队的是凛的“老朋友”——金狮族的军团长格罗夫。他看到关隘外堆积如山的魔物残骸时,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些……都是你们杀的?”格罗夫问老疤。
老疤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凛,含糊道:“运气好,魔物潮内部发生了混乱,自相残杀。”
格罗夫显然不信,但也没深究。他巡视了一圈关隘,最后在凛的面前停下。
“听说你表现英勇。”格罗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击退了魔物潮,保住了断骨关。”
凛低头:“只是侥幸。”
“侥幸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格罗夫盯着他看了几秒,“鉴于你这次的功绩,长老会决定……撤销你的流放令,恢复‘预备勇者’身份,调回光耀城。”
周围的守卫们发出低低的惊呼。
凛也愣住了。
调回去?
从被唾弃的流放者,变成功臣?
这转折太突然,太……不真实。
“不过,”格罗夫话锋一转,“你依然不能参与主力作战,也不能接触圣辉之力。先在城里待着,等进一步的安排。”
他说完,转身离开,去安排援军的驻扎事宜。
老疤走到凛身边,压低声音:“小子,你的‘运气’来了。”
凛没说话。
他看着格罗夫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虽然空着,但他能感觉到,衣服下面贴着皮肤的两枚龙鳞,正在微微发烫。
运气?
也许吧。
但他更觉得,这像是某种……安排。
敖烬的出现,魔物潮的覆灭,他的“功绩”,以及突然的召回——这一切,巧合得令人不安。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动命运的丝线。
而他,只是丝线上的木偶。
“什么时候走?”老疤问。
“明天。”凛说。
老疤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城之后,小心点。光耀城……比断骨关危险。”
这话意味深长。
凛看着他:“您知道什么?”
老疤的独眼闪了闪:“我知道,有些真相,知道了比不知道更痛苦。但如果你非要知道……”
他凑近凛的耳朵,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就去深渊吧。去问那条黑龙,为什么一百年来,从不杀任何一个败者。”
“为什么,要等你。”
说完,老疤转身走了,留下凛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风雪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但凛的心,却比这风雪更冷。
去深渊。
问敖烬。
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疯狂蔓延。
也许,他真的该去。
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也许……从他七岁那年,在雪地里捡到那枚灰色龙鳞开始,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
那里是光耀城的方向。
也是……深渊的方向。
冰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超越绝望的东西。
那是好奇。
是决心。
也是……迈向未知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