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墙角的刻痕如同烙印,深深灼烫着李望的视线。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肮脏的地面上爬行,浑浊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探针,不放过任何一片斑驳的墙皮、任何一块松动的石板。衰老的身体在此刻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专注,将疲惫和疼痛都暂时压了下去。
果然,在距离第一个刻痕约十几步外,另一条更狭窄、堆满废弃矿篓的岔道入口处,他发现了第二个符号。这个符号略有不同,多了一个指向巷道内部的微小箭头。
心脏在衰老的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他不再犹豫,循着箭头所指,钻入了那条几乎被垃圾堵塞的巷道。
接下来的路途如同在迷宫深处进行一场无声的狩猎。刻痕时断时续,有时刻在生锈的铁管下方,有时划在倾倒的木箱内侧,它们指引的方向越来越偏僻,越来越深入黑岩城地下区域与废弃矿道的交界地带。空气变得愈发浑浊,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地下水腥咸的气味,光线也几乎完全消失,只有偶尔从头顶缝隙透下的微光,勾勒出周围嶙峋怪石的轮廓。
李望调动起那丝恶魔赋予的冰冷力量,不是用来增强体能,而是极致地收敛自身所有气息,同时将感知放大到极限。他像一抹真正的幽灵,在绝对的寂静中移动,连呼吸都压得微不可闻。他能感觉到,随着不断深入,周围环境中那种无形的压力在逐渐增加。并非来自前方,而是来自……四面八方。
那些之前在“锈锤”坊外感知到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隐晦气息,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密集。它们如同无形的罗网,层层叠叠地笼罩着这片区域,带着冰冷的审视和绝对的掌控力。至少有七八道,不,可能更多!每一道气息都强大得让他灵魂战栗,远超之前在青风镇遭遇的裂鳞卫。
他们就在这里。像耐心的猎人,包围着这片区域。
而凯,就在这罗网的中心。
李望的心沉了下去,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最终,刻痕将他引向一个半塌陷的矿洞入口。洞口被几块巨大的、仿佛是从顶部坍塌下来的黑色岩石勉强遮挡着,只留下一个需要弯腰才能通过的缝隙。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声息。
就是这里了。
李望停在洞口阴影里,最后一次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他能感觉到,洞内深处,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的灼热气息。那气息他绝不会认错,属于凯,只是比记忆中要虚弱、混乱无数倍,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而洞外,那些强大的气息如同凝固的冰层,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他们明明知道凯在里面,为什么不动手?他们在等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弯下腰,几乎是匍匐着,钻进了那个狭窄的洞口。
洞内并不深,更像是一个因坍塌形成的天然石穴。角落里,一堆勉强铺开的、沾着暗沉血渍的干草上,倚坐着一个身影。
正是凯。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损严重的玄色铠甲,只是上面的龙鳞纹路黯淡无光,布满了深刻的划痕和焦黑的印记。那头耀眼的银白色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凌乱地披散着,沾染了尘土和干涸的血块。他低垂着头,李望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放在膝上、微微颤抖的、覆盖着碎裂银鳞的手。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龙翼。那对曾经华美而强大的暗紫色龙翼,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后,翼膜撕裂,多处骨骼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边缘甚至有些焦枯卷曲的痕迹。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血腥、草药和力量过度透支后的枯竭气息。像一头身受重伤、濒临死亡的猛兽,被困在了这绝地。
似乎是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动静,凯的身体猛地绷紧,他倏地抬起头!
那双金红色的竖瞳,曾经如同熔铸的岩浆般炽热威严,此刻却布满了血丝,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痛苦,以及一丝……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绝望。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脸颊凹陷,眉骨上方一道狰狞的伤口才刚刚结痂。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瞬间锁定了洞口阴影里的李望。在看清来人并非预想中的敌人,而是一个陌生、佝偻、毛发灰白的老兽人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错愕和茫然。
“你是谁?”凯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重伤者的虚弱,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属于龙兽人贵族的威严和警惕。他试图移动身体,做出防御姿态,但这个轻微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李望看着眼前这个与记忆中那个高傲强大的龙兽人判若两人的凯,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强撑的倔强,一时间,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抖的、用尽了他此刻全部力气的呼唤,那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石穴中:
“凯……大人。”
这两个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让凯浑身剧震。他金红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李望那张布满皱纹、苍老不堪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出一点点熟悉的痕迹。
“是……你?”凯的声音带着极度的不确定和震惊,“那个……锈水镇的……”他似乎无法将记忆中那个怯懦、年轻的柴犬兽人,与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联系起来。
李望没有解释,他只是艰难地、一步步挪到凯的面前,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凯身上那股混乱而虚弱的能量波动,也能更清晰地感受到……石穴之外,那如同铜墙铁壁般将他们牢牢封锁在其中的、无数道冰冷而强大的气息。
他们被包围了。彻彻底底地包围了。像笼中之鸟。
凯显然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看了一眼洞口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绝望。
“看来……我们都被困住了。”他重新看向李望,目光复杂难明,有惊讶,有一丝极淡的、或许是对于故人(尽管这故人变化太大)的触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陷绝境的灰败,“你不该来的。这里……是死地。”
李望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石穴外,一个冰冷、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如同穿透岩层般,清晰地传了进来,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凯大人,叙旧时间结束了。您考虑得如何了?是主动交出‘龙晶’,跟我们回去向王上请罪?还是……要我们亲自进来,‘请’您出去?”
那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在狭小的石穴内回荡,瞬间掐灭了空气中最后一丝侥幸。李望看到凯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那双金红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屈辱和决绝,但更多的是一种早已预料到的麻木。
“看来……没得选了。”凯的声音低哑,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再次因剧痛而踉跄,只能依靠着冰冷的岩壁勉强站立。他看向李望,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对不起……连累你了。”
连累?李望想笑,却扯不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到底是谁连累了谁?从锈水镇那个雨夜开始,命运的丝线就已经将他们死死缠绕。
石穴外,脚步声开始逼近,沉稳而整齐,带着金属靴底敲击岩石的清脆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从洞口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人溺毙。
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点燃了李望濒临枯竭的意志。他或许会死在这里,但他绝不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凯被带走,或者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
“影哥……”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喊,仿佛能从那遥远的、已经冰冷的记忆中汲取最后的力量。手腕上的黑色烙印骤然变得滚烫!
不再需要恶魔的蛊惑,不再需要权衡代价。求生的本能和一股压抑了太久的、对这不公命运的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爆发!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李望干瘪的胸腔中挤出!他佝偻的身躯猛地挺直,灰白的毛发无风自动,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被浓郁的墨色浸染,深邃得如同深渊!
冰冷的、狂暴的力量不再需要引导,如同决堤的洪流,从他四肢百骸深处奔涌而出!黑色的纹路再次浮现,如同活物般在他皮肤上疯狂蔓延、扭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衰老带来的虚弱感被暂时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斥着毁灭欲望的、非人的力量感!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不退反进,朝着那即将被闯入的洞口扑去!
第一个踏入洞口的,是一名全身覆盖着哑光黑甲、连面部都隐藏在狰狞面甲之后的裂鳞卫精锐。他手中的符文战刃刚刚抬起,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半只脚踩进棺材的老兽人会率先发难,而且爆发出如此诡异恐怖的速度和气势!
李望覆盖着黑色能量的手,如同最锋利的龙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接抓向对方面甲与颈甲的连接处!那裂鳞卫反应极快,战刃格挡,但李望的手掌与刀刃碰撞,竟然发出了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让那名裂鳞卫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坚固的甲胄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黑色抓痕,边缘还萦绕着丝丝腐蚀性的黑气。
“拦住他!”洞外传来一声厉喝。
更多的裂鳞卫涌入狭窄的洞口,他们训练有素,瞬间结成战阵,符文武器上亮起危险的光芒,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向李望笼罩而来。
李望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嘶吼,他完全不闪不避,凭借着恶魔力量赋予的强悍身体和那冰冷狂暴的能量,如同疯魔般在刀光剑影中穿梭、硬撼!他的攻击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杀戮欲望——撕碎!毁灭!
黑色的能量在他周身缭绕,形成一层薄弱的防护,抵挡着大部分攻击,但依旧有锋利的刃口划过他的身体,带起一蓬蓬暗红色的血花。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每一次出手都必然伴随着一名裂鳞卫的闷哼或后退,偶尔甚至能徒手撕裂对方的甲胄,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石穴内空间狭小,限制了裂鳞卫的人数优势,却也使得战斗更加凶险和惨烈。能量碰撞的爆鸣声、武器交击的铿锵声、压抑的痛哼声不绝于耳。
凯靠在岩壁上,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魔神般的身影。他几乎无法将此刻这个被黑色纹路覆盖、眼神空洞只有杀意、力量狂暴而诡异的“怪物”,与记忆中那个弱小怯懦的柴犬兽人联系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力量?!
他看到李望为了挡住劈向他的一道致命斩击,用覆盖着黑气的手臂硬生生扛下,手臂瞬间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但那伤口却在黑色能量的蠕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两人而言,却仿佛无比漫长。李望如同燃烧最后的生命,浑身浴血,黑色的纹路因为力量过度透支而明灭不定,动作也开始出现了一丝凝滞。裂鳞卫虽然被他这不要命的打法暂时逼退,阵型也有些散乱,但他们依旧牢牢守着洞口,如同铁壁,而且显然未尽全力。
就在李望喘息着,准备再次压榨体内最后一丝力量,做殊死一搏时——
“够了。”
一个平静的,带着些许无奈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抚平了石穴内狂暴的能量乱流和凛冽的杀意。
所有正在进攻的裂鳞卫动作齐齐一顿,随即如同收到指令般,整齐划一地收刀后撤,重新在洞口外列队,沉默肃立,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厮杀从未发生过。
李望维持着攻击的姿态,喘着粗气,纯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茫然。他体内沸腾的恶魔力量也像是被无形的手掌按住,缓缓平息下去,黑色的纹路逐渐隐没,露出底下惨不忍睹的伤口和更加灰败的皮肤。剧烈的脱力感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靠在岩壁上的凯。
凯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坐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气息虚弱,但那双金红色的竖瞳里,之前的痛苦、绝望和麻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平静。他抬手,轻轻抹去嘴角因为刚才情绪激动而溢出的一丝血迹。
“李望……或者,我该叫你现在的名字?”凯的目光落在李望身上,看着他苍老的容貌和满身的伤痕,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赞赏?
“你……”李望嘶哑地开口,声音因为力量透支和震惊而破碎不堪。他看看洞口那些肃立不动、仿佛只是背景板的裂鳞卫,又看看神色平静的凯,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凯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却不再有绝望。
“他们没有想杀我,至少现在没有。”凯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李望耳中,“这场‘围捕’,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戏。一场……演给你看的戏。”
李望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我们早就知道你在黑岩城,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凯继续说道,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望手腕上那道已经不再发烫、却依旧显眼的黑色烙印,“也知道你身上……发生了某些‘不寻常’的变化。我们想知道,在经历了青风镇的一切,在获得了这种……诡异的力量之后,你对我的‘立场’,是否还和当初在锈水镇时一样。”
凯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现在看来……你虽然变得面目全非,力量也走上了歧途,但至少,在最后关头,你选择站在了我这一边,哪怕明知是死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洞口那些沉默的裂鳞卫。
“这些,也并非全是玄鳞王的人。其中一部分,是我父亲……玄鳞大公麾下的隐秘力量。”
凯的话语如同冰锥,一字一句凿进李望的脑海。演戏?试探立场?玄鳞大公的隐秘力量?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他为了找到凯,支付了十年寿命,像个乞丐一样在黑岩城挣扎,像个疯子一样与裂鳞卫搏命……结果这一切,竟然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一场为了测试他忠诚度的……考核?
那他付出的代价算什么?影哥的死又算什么?!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信仰崩塌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荒谬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冲击摧毁理智时,那个冰冷而戏谑的声音,如同等待已久的毒蛇,带着无比的满足和恶意,再次在他意识的废墟上响起。
“听听,多么动听的解释。”虚无之影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低语,却带着淬毒的锋芒,“一场戏……呵呵呵……你为了他,世界崩塌得不成样子,失去了那个收留你的老鞋匠,又失去了那个愿意为你挡刀的黑豹。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个怪物一样苟延残喘……结果呢?这位高贵的龙兽人大人,可曾有一刻真正把你当‘人’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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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他从一开始就在骗你,小可怜。”恶魔的声音充满了同情,但那同情比任何嘲讽都更令人刺痛,“还记得吗?在锈水镇那个漏雨的窝棚里,他告诉你,他只是不想当联姻的棋子。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可现在呢?联姻?恐怕不止吧?玄鳞大公的隐秘力量都牵扯进来了,这潭水,可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脏得多!”
凯看着李望骤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和那双空洞眼眸中翻腾的剧烈情绪,眉头微蹙,似乎想开口解释什么:“李望,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我……”
但李望已经听不进去了。恶魔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催化剂,将他心中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怀疑、所有被强行压下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引爆!
“想想影吧……”虚无之影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那个傻大个,直到最后一刻,还让你‘保护好自己’,‘活下去’。他希望你好好活着!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是在为自己活吗?不!你是在为了这个一次又一次欺骗你、利用你的龙兽人活!你把他临终的嘱托当成了什么?!你这个……负心汉!”
负心汉!
这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李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影哥挡在他身前,被利爪穿透胸膛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那句微弱却坚定的“活下去”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无尽的愧疚和自我厌恶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是啊,他辜负了影哥!他不仅没能保护好自己,还为了一个可能从一开始就在戏弄他的人,把自己弄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小宿主。”虚无之影的声音充满了最后的、致命的诱惑,“他在乎的,只是你这份莫名其妙、愚蠢至极的‘忠诚’是否还能为他所用。你对他而言,和一件工具,一条听话的狗,有什么区别?”
“不……不是的……”李望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否认,但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他抬起头,看向凯,那双刚刚褪去墨色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混乱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凯看着李望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怀疑和指责,看着他因为恶魔低语而剧烈波动的气息,脸色终于变了。他意识到,有某种他无法感知的存在,正在疯狂地侵蚀着李望的心智。
“李望!冷静下来!”凯强撑着想要站起来,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听我解释!事情很复杂,但我从未想过要……”
“解释?”李望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而尖利,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你还想怎么解释?!从锈水镇开始,你哪一句是真的?!联姻是假的!被追杀是假的!现在这场面……也是假的!是不是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你拼命、为你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才是真的?!”
他体内的恶魔力量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再次开始躁动,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周身散发出不稳定而危险的气息。
凯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彻底摧毁的少年,看着他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惨状,金红色的瞳孔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见的……悔恨和一丝无力。他张了张嘴,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
“我承认……我最初隐瞒了很多。”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直面现实的苦涩,“但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我并非存心欺瞒,只是……”
“只是什么?!”李望步步紧逼,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蜿蜒而下,“只是我不配知道?只是我活该被蒙在鼓里,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影哥死了!张爷爷生死不明!青风镇毁了!都是因为我救了你!都是因为你这该死的……秘密!”
石穴内一片死寂,只有李望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洞外裂鳞卫如同雕塑般沉默的身影。
凯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承受李望那绝望而控诉的目光。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睁开,眼中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哀伤的平静。
“你说得对……”凯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些代价……确实太过沉重了。”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石穴的岩壁,望向了某个未知的远方。
“但有一件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真相。”凯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望身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追捕我的,不仅仅是玄鳞王。或者说,玄鳞王……也只是一枚棋子。”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冥冥中的什么存在听去。
“真正的威胁,来自‘上面’。来自那些……连龙族都不得不仰望的……古老存在。”
凯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上面”、“古老存在”这些字眼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狠狠砸在李望混乱的心湖上,却诡异地没有激起太多波澜。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过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一种抽离般的审视。
他站在原地,浑身浴血,身体因为脱力和伤痛而微微摇晃,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异常清明地、直勾勾地盯着凯,又仿佛透过他,看向了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
是谁……从一开始就把他推上了这条路?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锈水镇那个冰冷的雨夜,脑海里第一次响起的、带着诱惑与恶意的声音——“看啊,我为你挑选的‘主角’登场了。”“不去打个招呼吗?”
是虚无之影。
是它,在他本能地想要逃避时,用言语蛊惑,甚至可能用无形的力量操控,让他转身,将倒在血泊中的凯拖回了那个漏雨的窝棚。是它,在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提出了第一次交易,用味觉换取活下去的力量,将他牢牢绑上了这辆失控的马车。
是它,口口声声说凯是“主角”,是这场“游戏”的关键,是他必须绑定在一起的存在。
可现在呢?
同样是这个声音,在他终于找到凯,在他为了这份“绑定”付出惨痛代价后,又开始疯狂地诋毁、离间,用最恶毒的语言撕扯他对凯刚刚重建起的一丝微弱信任,将他推向彻底崩溃的边缘。
一个将他推向凯,一个让他怀疑凯。
这两个在他生命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存在,此刻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撕咬,都试图将他拉向自己的阵营,都声称掌握着“真相”。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个糟糕透顶、让他失去一切、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剧本,到底是谁写的?!
是凯口中那来自“上面”的、连龙族都仰望的古老存在?是他们编织了这一切,看着他在泥泞中挣扎,如同观察笼中困兽?
还是……一直潜伏在他灵魂深处、以他的痛苦和绝望为食的虚无之影?是它精心策划了这一切,将他当作提线木偶,上演着一出取悦它自己的残酷戏剧?
或者……两者皆是?他不过是两股更大势力博弈中,一颗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李望缓缓抬起自己那只布满皱纹和黑色烙印的手,看着上面尚未完全愈合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这身体,这力量,这苍老的容颜……哪一样不是代价?哪一样不是被强行赋予、不容他拒绝的“恩赐”?
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迷宫中央,每一条路都通往更深沉的黑暗,每一个声音都在告诉他相反的方向。信任?他还能信任谁?他自己吗?连这具身体和灵魂,似乎都已经不完全属于他自己了。
凯看着李望脸上那变幻不定的、最终归于死寂的神情,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茫然和自我怀疑,心中猛地一沉。他意识到,单纯的解释和坦白,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个少年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李望……”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试图打破那令人不安的沉默,“我知道你现在很难相信任何事,任何人。但请你……至少相信一点,我对你的遭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你最终如何选择,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李望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他打断了凯,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问道:
“那么,告诉我,‘上面’……知道‘它’的存在吗?”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自己手腕上的烙印。
凯的瞳孔骤然收缩,金红色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惊的神色。他显然听懂了李望的暗示——那个潜藏在他体内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捅破了那层包裹着真相的、最厚的窗户纸。
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用一种极其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的语调回答道:
“那些古老的存在……他们或许不在意个体的命运。但他们绝不会允许……‘规则’之外的力量,扰乱既定的轨迹。”
规则之外的力量……
李望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扭曲的、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
无论是凯,还是虚无之影,或许都只是这盘巨大棋局上的棋子,只是层级不同。而他,这个意外被恶魔力量沾染、又被卷入龙族纷争的柴犬兽人,则成了棋盘上一个不稳定的变数,一个可能引来更高维度注视的……瑕疵品。
所以,凯背后的势力要试探他,观察他这个“变数”的倾向。
所以,虚无之影要蛊惑他,试图将他彻底拉入“规则之外”的深渊,或许是为了对抗,或许……只是为了制造更大的混乱,攫取更多的养料。
所有的欺骗,所有的利用,所有的牺牲……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一个残酷而清晰的逻辑链。
他不再看凯,也不再理会脑海中那因为他的“领悟”而发出满意低笑的恶魔。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拖着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向石穴那个唯一的出口,走向外面那些依旧沉默肃立的裂鳞卫。
在即将踏出洞口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这剧本……真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