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岩城内部比李望想象的更加喧嚣和拥挤。高耸的黑色岩石建筑鳞次栉比,狭窄的街道如同迷宫般蜿蜒,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烤肉的焦香、腐烂垃圾的酸臭、劣质香料的刺鼻,以及浓重的兽人体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形形色色的种族穿梭其间,高大的牛兽人扛着货物,狡黠的狐兽人在摊位前讨价还价,披着斗篷的身影行色匆匆,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眼神警惕的人类。
李望佝偻着背,灰白的毛发和布满皱纹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兽人,这反而成了一种不起眼的伪装。他浑浊的眼睛看似无神地扫视着周围,实则将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底,尤其是那些带有鳞甲特征,或者气息强大的兽人。
他首先去了人流最密集的市集。那里是信息的汇聚地,也是各种小道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他蹲在一个卖烤虫饼的摊位角落,像其他疲惫的旅人一样,花了一枚最小的钱币买了一块硬得硌牙的饼子,慢慢地、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周围嘈杂的谈话声。
“听说东边矿区又塌了,死了十几个……”
“黑狼帮和血爪团最近摩擦不断,城卫军都出动了……”
“玄鳞王那边好像又有动静了,边关查得严了好多……”
谈论的都是黑岩城本地或是周边势力的琐事,偶尔提及玄鳞王,也多是关于边境局势,没有听到任何关于龙兽人,尤其是关于“凯”或者“叛徒”的字眼。
他在市集徘徊了两天,像一抹不起眼的灰色影子。他尝试着向一些看起来消息灵通的摊主,或者坐在街角晒太阳的老兽人旁敲侧击。
“老人家,打听个事,最近有没有看到过……嗯,比较特别的兽人进城?比如,鳞甲比较漂亮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苍老而随意。
被问到的老獾兽人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漂亮的鳞甲?来黑岩城的哪个不是灰头土脸?想找漂亮的,去王都啊。”说完便不再理他。
他又找到一个在酒馆外面招揽生意的、看起来颇为机灵的猫兽人少年。“小哥,听说前段时间外面不太平,有厉害人物被追杀,有没有逃到咱们黑岩城来的?”
猫兽人少年警惕地打量着他,撇撇嘴:“厉害人物?每天都有被追杀的逃到黑岩城,谁知道你问的是哪个?老头,别瞎打听,小心惹麻烦。”
一无所获。
李望将目光投向了那些鱼龙混杂的酒馆和情报聚集地。他选择了城南一家名为“断角”的低档酒馆,这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充斥着劣质麦酒和汗液的味道,顾客多是些落魄的佣兵、流浪的兽人,以及一些做着灰色买卖的家伙。
他走进去,找了个最角落的阴影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带着酸味的麦酒,小口啜饮着,目光在喧闹的酒客中逡巡。
他听到有人在吹嘘自己最近完成的一笔“大买卖”,听到有人在抱怨雇主的吝啬,听到两个醉醺醺的兽人在为了某个女兽人争风吃醋……依旧没有他想要的信息。
第三天,他看到一个独自坐在吧台边、穿着陈旧皮甲、脸上带着刀疤的狼兽人佣兵,似乎比较沉默,不像其他人那样夸夸其谈。李望犹豫了一下,端着酒杯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请你的。”李望将一枚稍大点的钱币推过去,声音沙哑。
狼兽人佣兵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枚钱币,没说话,但也没拒绝。
沉默地喝了几口酒,李望状似无意地开口:“老哥是跑外的吧?见识广。我有个远房侄子,前阵子说来黑岩城投奔我,说是跟了个挺厉害的龙兽人主子一起,这都好久没消息了,有点担心。不知道老哥最近在外面,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消息?”
他编造了一个拙劣的借口,心跳有些加速。
狼兽人佣兵转过头,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李望,仿佛在评估他话语的真假和意图。过了好几秒,他才瓮声瓮气地开口:“龙兽人?还厉害的?”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老头,你侄子要么是骗你的,要么就是……已经没了。”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前段时间,玄鳞王的裂鳞卫在外面活动得很频繁,听说就是在围剿一个叛逃的龙兽人,还是个高阶的。闹出的动静不小,黑石涧那边打得天翻地覆。后来就没消息了,估计是栽了。裂鳞卫出手,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李望的心沉了下去。他握紧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吗?比如,有没有人逃出来?”
狼兽人佣兵耸了耸肩,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拿起那枚钱币掂了掂。“谁知道呢?也许尸体都被野兽啃光了,也许被带回去邀功了。这种大人物的事情,我们这种小角色哪里清楚。”他站起身,拍了拍李望的肩膀,力道不轻,“老头,别打听了,安生过你的日子吧。有些事,知道多了没好处。”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酒馆。
李望独自坐在角落里,昏暗的光线照在他灰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上。酒杯里的酸涩麦酒仿佛变得更加难以下咽。
裂鳞卫……围剿……栽了……
狼兽人佣兵的话像冰冷的石头,一块块砸在他的心上。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让他感到一阵阵发冷。难道凯真的已经死了?那他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支付了十年的生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他不相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如果凯真的死了,那他接下来的路,又该通往何方?难道真的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在这座冰冷的黑岩城里,等待着生命的最终耗尽?
他在“断角”酒馆又坐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酒馆里变得更加喧嚣和混乱。他听着各种粗俗的对话,看着醉醺醺的兽人互相斗殴,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里没有青风镇的温暖,也没有影哥的庇护,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法则和无处不在的冷漠。
最终,他拖着疲惫而衰老的身躯,离开了酒馆。黑岩城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危险,他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度过今夜。
他沿着一条散发着尿骚味的狭窄巷道慢慢走着,两侧是高耸的黑石墙壁,投下浓重的阴影。寒风穿过巷道,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也吹得他灰白的头发更加凌乱。
打听不到任何关于凯的确切消息。是凯隐藏得太好,还是他真的已经遭遇不测?黑岩城如此巨大,龙蛇混杂,他一个无权无势、而且迅速衰老的柴犬兽人,想要找到一个刻意隐藏或者可能已经不存在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连续几天的奔波和打探,让这具本就透支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他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道在黑暗中仿佛也在微微呼吸的黑色烙印。
难道……真的要再次向这个恶魔求助吗?用更多的代价,去换取一个渺茫的线索?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不能再轻易交易了,下一次,付出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寿命。
他必须靠自己。
李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污浊气息的空气,挺直了那佝偻的背脊,虽然这个动作让他感到一阵骨骼的酸痛。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
既然普通的打探没有结果,那么,或许应该换一个方向。裂鳞卫……如果他们真的抓到了凯,或者确认了他的死亡,会不会有相关的信息,通过某种渠道流传出来?又或者,凯如果还活着,并且成功逃脱了围捕,他一定会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那么,他可能需要帮助,需要资源,需要……接触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黑岩城这样的地方,绝不会缺少打听隐秘消息的渠道,只是需要付出不同的代价。
李望看着巷道尽头那一片被城内灯火映照得微微发红的夜空,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选择。哪怕希望渺茫,哪怕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他也要继续找下去。
为了影哥那句“活下去”,也为了……给自己这残破的生命,找到一个或许并不存在,但必须去追寻的答案。他缓缓融入巷道的阴影中,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开始在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里,寻找着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
黑岩城地下的脉络远比地表看起来更加复杂。在那些高耸的黑色岩石建筑之下,是如同迷宫般交织的隧道、废弃的矿坑和被遗忘的地下空间。这里充斥着阴影交易、黑市买卖和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也是许多亡命之徒和需要绝对隐匿之人的藏身之所。
李望拖着日益沉重的身躯,像一尾潜入深水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这片地下世界。他灰白的毛发和佝偻的体态在这里不再显得突兀,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他不再去酒馆打听,而是将目标转向了那些在阴影中讨生活的人——兜售违禁药剂的蜥蜴人,倒卖赃物的地精,以及……专门贩卖信息的“暗语者”。
找到这些人并不容易,需要特定的引荐和暗号。李望用身上仅剩的、从青风镇带出来的几株品质尚可的草药作为敲门砖,通过一个在底层黑市摆摊的老狐兽人,才勉强接触到了一个绰号“灰鼠”的信息贩子。
灰鼠是一个身材矮小、眼神闪烁的鼠兽人,常年裹在一件带着霉味的灰色斗篷里。他在一间废弃矿道改建的、弥漫着铁锈和地下水腥气的小房间里接待了李望。
“打听消息?价钱可不便宜,老头。”灰鼠的声音尖细,他搓着手指,打量着李望,显然不认为这个看起来穷酸潦倒的老兽人能拿出什么像样的报酬。
李望没有废话,直接将从老驼鹿兽人那里换来的、原本打算应急的最后两枚银币放在桌上。这是他目前能拿出的全部。
灰鼠瞥了银币一眼,撇撇嘴,显然不太满意,但还是收了起来。“说吧,想知道什么?”
“一个龙兽人,玄鳞族的,银发,可能带着伤。大概一个多月前,有没有逃到黑岩城,或者附近?”李望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
灰鼠细小的眼睛转了转,露出思索的神色。“玄鳞族的龙兽人?还银发?这可不多见……一个多月前,裂鳞卫确实在外面闹出很大动静,据说就是在抓一个叛逃的龙兽人贵族。”他摸了摸下巴,“不过,没人看到有那样的龙兽人进城。裂鳞卫后来也撤走了,看样子是没抓到活的,不然早就押送回王都示众了。”
又是类似的回答。李望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但是……”灰鼠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大概二十多天前,地下市场流出了一批货,品质很高的龙血草和星银矿,量不大,但很纯。卖货的是个生面孔,捂得严实,交易完就消失了。有意思的是,那批货……带着很淡的、属于高阶龙兽人的残留气息,而且,是受过伤的那种虚弱气息。”
李望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点精光。“能找到那个卖货的人吗?”
灰鼠摊了摊手,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地下市场的规矩,钱货两清,不问来历。那家伙很小心,没留下任何尾巴。不过……”他压低声音,“能弄到那种品质的龙血草和星银矿,要么是发现了某个未被记录的隐秘矿脉或药圃——这可能性极小;要么,就是他本身就有渠道,或者……他需要这些东西来疗伤。龙血草对外伤有奇效,星银矿能稳定紊乱的元素之力,对力量反噬的内伤尤其有效。”
需要疗伤……高阶龙兽人……
李望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难道凯真的逃出来了?而且就隐藏在黑岩城某处,秘密养伤?
“还有什么相关的消息?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李望急切地追问,甚至下意识地调动了一丝恶魔的力量,那股冰冷的气息让房间里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灰鼠打了个寒颤,惊疑不定地看了李望一眼,似乎重新评估了这个“老兽人”。他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大概十天前,‘锈锤’工匠坊接了一个私活,要求定制一套小型的、用于封锁能量波动的隐匿符文阵盘,要求很高,付的是硬通货。雇主很神秘,没露面,交易是通过中间人完成的。坊主老矮人喝醉后提过一嘴,说那阵盘的设计非常精妙,像是用来隐藏某个‘能量源’的,而且那个能量源……不太稳定,带着点灼伤和撕裂的特性,很像高强度战斗后留下的力量创伤。”
隐匿符文阵盘……隐藏不稳定的能量源……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一个方向——有一个身份不凡、身受重伤、需要严格隐藏的存在,就在黑岩城,或者其周边区域。
“能找到这个雇主吗?或者那个中间人?”李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灰鼠摇了摇头,彻底关上了希望之门。“找不到。‘锈锤’的规矩比我们还严,绝对不会透露雇主信息。中间人干完一票就离开黑岩城了,这是行规。”
线索到这里,似乎又断了。只知道可能有这么一个符合凯特征的人存在,却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
李望沉默地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灰鼠那阴暗的小房间。他走在潮湿的地下隧道里,脚步声在空旷的岩壁间回荡。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明看到了一丝光亮,却无法触及,随时可能熄灭。凯可能还活着,甚至可能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但他藏得太深了,深到连最擅长在阴影中挖掘秘密的“灰鼠”都无法定位。
黑岩城太大了,地上地下,明里暗里,无数的建筑,无数的藏身之处。他该如何去寻找?难道要一寸寸地搜索过去吗?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靠在一处冰冷的岩壁上,疲惫地闭上眼。衰老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巨大蛛网上的飞虫,明明看到了逃脱的可能,却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绕,动弹不得。
手腕上的烙印传来微弱的温热,仿佛在嘲笑他的无力。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还有最后一个方向。那个定制隐匿符文阵盘的“锈锤”工匠坊。虽然他们不会透露雇主信息,但或许……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比如,监视那里?或者,打听一下最近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与疗伤或隐藏相关的交易?
这个想法很渺茫,几乎是大海捞针。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与凯有关的、尚存一丝探查可能的地点。
李望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焦灼,重新迈开脚步。他必须去“锈锤”工匠坊附近看看。即使希望再渺茫,他也必须去尝试。他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那具被透支的身体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恐怕就会立刻崩溃。
他沿着地下隧道,向着通往地表、通往那个位于黑岩城某个偏僻角落的工匠坊的方向,艰难地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担。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无论是他迅速衰败的生命,还是那个可能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龙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