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林间的溪流,在青风镇这片宁静的洼地里,缓慢而平稳地向前流淌。李望的伤在影日复一日的照料下,如同被春风抚过的土地,渐渐萌发出愈合的生机。
最初的几天,他大多时间都躺在木屋的床上,看着影沉默地进进出出。影会定时为他更换腿上的夹板和草药,那草药粉带着泥土和根茎的苦涩气息,敷在肿胀处带来持续的清凉。影的动作总是精准而稳定,尽量不带来多余的痛楚。他熬的汤也不再仅限于鹿肉,有时是鲜美的菌菇汤,有时是炖得烂熟的鱼汤,里面总会根据李望的身体状况,添入不同的草药根茎。
李望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他清晰地记得与虚无之影的交易——用三天的味觉换取活下去的机会。起初,当他喝下影熬的第一碗鹿肉汤时,舌头仿佛一块麻木的木头,只能感受到汤水的温热和润滑,却捕捉不到任何鲜美的滋味,肉糜在口中也如同无味的纤维。这种空洞的进食体验带来一种奇异的剥离感,提醒着他那份冰冷契约的存在。但他没有表露丝毫,只是沉默地、机械地将所有食物吃完,身体的暖意和逐渐恢复的力气是真实的,这比味道更重要。
当李望能够靠着墙壁坐起来时,影开始将一些事情交给他做。最初是简单的,比如将晾晒的草药按照叶片大小分拣开来,或者看着灶膛里的小火,不让它熄灭。李望做得很认真,这是他唯一能表达的、微弱的回报。
他的喉咙不再像最初那样疼痛难忍,但发声依旧困难,只能发出一些模糊嘶哑的音节。影似乎并不在意他能否说话,有时会指着某样东西,用那低沉平稳的语调告诉他名字。
“石臼。”
“陶罐。”
“水芹。”
“紫云草。”
李望跟着无声地蠕动嘴唇,在心里默记。他开始意识到,影并非全然冷漠,他只是习惯于用行动而非语言来表达。
腿伤好到可以拄着影为他削制的粗糙木杖,小心翼翼地下地行走时,影开始带他在木屋附近活动。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充满了草木的清香。影会放慢脚步,适应李望迟缓的节奏,偶尔停下,指着某株植物,告诉他它们的名字和用途。
“这是止血藤,叶子捣碎敷上。”
“那是蛇缠枝,有毒,避开。”
“那种红色浆果,鸟能吃,人吃了会腹泻。”
李望学得很用心。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知识,关乎最原始的生存。他发现影对这片山林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体,每一种植物,每一处水源,甚至某些野兽的习惯,他都了然于胸。这种沉默的、扎根于土地的智慧,让李望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有时,他们会遇到镇上的其他兽人。起初,李望会下意识地紧张,垂下目光,试图隐藏自己。但那些兽人,无论是背着柴火的熊兽人,还是提着水桶的兔兽人,大多只是对影点点头,好奇地看李望一眼,便各自忙去了。没有审问,没有探究,仿佛他的存在自然而然。
第一个主动和他们说话的,是住在不远处,经营着一片小小菜园的獾兽人张婶。那是个嗓门洪亮、身材圆润的雌性兽人。一天傍晚,她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新摘的、还带着泥土的蔬菜,径直走到了影的木屋前。
“影小子!听说你捡了个人回来?好些了没?”她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走进木屋,目光落在正靠在床边,尝试用影给的木炭在平滑木板上写写画画的李望身上。
李望有些局促地想要站起来。
“坐着,坐着!腿脚不利索就别乱动!”张婶摆手制止了他,将篮子放在桌上,“喏,刚摘的,新鲜着哩。熬汤也好,清炒也罢,给他补补身子。”她凑近看了看李望腿上的夹板,啧啧两声,“伤得不轻啊……影小子手艺还行,骨头接得正。”
她又看向李望努力写下的、那些歪歪扭扭、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符号,眼睛一亮:“哟,还识字呢?影小子教的?好事啊!多学点总没坏处。”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关于天气,关于菜园里的虫子,关于镇上谁家又添了小崽子,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留下满屋子的生气和一篮水灵灵的蔬菜。
自那以后,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青风镇的居民们似乎才真正“发现”了影木屋里的这个新住客。
也正是在张婶离开后的那天晚上,李望在喝影熬的菌菇汤时,舌尖突然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菌类特有的鲜甜。那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愣住了。他下意识地仔细品味,味道似乎又消失了,但那一闪而过的滋味绝非幻觉。三天……期限到了吗?那份因交易而失去的味觉,正在悄然回归。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庆幸涌上心头,他低下头,更慢、更认真地喝完了那碗汤,试图捕捉任何一丝重新变得清晰的味道。
味觉的回归是渐进的。起初是偶尔闪现的滋味,后来是能明确分辨出咸、甜、苦。当他第一次清晰地尝出张婶送来的蔬菜自带的那股清甜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更加珍惜每一口食物,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青风镇这些平凡馈赠所蕴含的温暖。
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的狐兽人王伯,是镇上的木匠,他会拿着一些边角木料过来,教李望如何用刻刀做出最简单的小玩意儿,比如一个木碗,或者一个拨浪鼓。他话不多,但手法耐心。
还有总是蹦蹦跳跳的小兔兽人朵朵,她会偷偷塞给李望一些自己觉得漂亮的彩色石子或者野花,用软糯的声音叫他“阿望哥哥”,然后害羞地跑开。
李望起初的戒备,如同春日下的残冰,在这些琐碎而真诚的善意中,一点点消融。他开始尝试着回应,用一个艰难挤出的、嘶哑的“谢”字,或者一个笨拙却真诚的笑容。他发现,当他努力发出声音时,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听着,那平静的琥珀色眼眸里,似乎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鼓励的神色。
夜晚,油灯下,识字的课程仍在继续。影找来了几卷边缘磨损的兽皮卷,上面是用墨水书写的简单词句和对应的图画。他教李望认识“山”、“河”、“木”、“火”,也教他认识“家”、“友”、“安”、“宁”。李望学得很快,那些陌生的符号逐渐在他脑海里与实物和概念对应起来。有时,他会指着某个词,比如“猎人”或者“草药”,影便会用简短的句子,讲述与之相关的经历,可能是某次危险的狩猎,也可能是某次寻找稀有草药的远行。
通过这些零碎的讲述,李望逐渐拼凑出影的过去。他并非生在青风镇,也曾在外面的世界流浪,经历过争斗和背叛,最终选择在这个边缘之地定居,寻求一份安宁。影从不评价自己的过去,只是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这种分享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信任。
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李望喉咙的滞涩感似乎突然消失了。他尝试着,清晰地发出了两个音节:“影……哥。”
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不再是破碎的气音。
正在打磨箭头的身影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李望。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银辉。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李望很久,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从那天起,李望的语言能力恢复得很快。他开始能断断续续地讲述一些事情,关于锈水镇的雨,关于张爷爷,关于老鞋匠铺子里那股混合着皮革和草药的味道。他依旧隐瞒了最重要的部分——他的来历,那个名为虚无之影的存在,以及凯的真实身份。他只说遇到了追杀,与同伴失散,滚落山崖。
影听着,从不追问细节。青风镇的居民们听着,也只是唏嘘一番外面世界的残酷,然后更加热情地邀请李望品尝张婶新做的糕点(他现在能尝到那朴实的甜味了),或者去看王伯新做的会自己走路的小木狗。
当李望的腿伤彻底痊愈,能够不用木杖自如地行走、甚至奔跑时,他已经完全融入了青风镇的生活。他会跟着影进山辨认草药,帮忙采摘;会在张婶的菜园里帮忙除草、浇水;会陪着朵朵和其他小兽人在镇子的空地上玩耍;会在王伯的木匠铺里打下手,学习打磨工具。
他的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更健康的蜜色,原本瘦弱的身体因为充足的食物和劳作而结实了许多,那双总是带着不安和怯懦的褐色眼眸,如今变得明亮而安定,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温和的弧度。
在一个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绚丽的橘红色,李望和影并肩坐在木屋外的一块大石上,看着远处镇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影哥,”李望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清朗,只是偶尔还会带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这里……真好。”
影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嗯了一声。
“我……”李望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以前觉得,能活着就不错了。躲起来,不惹麻烦,像……像藏在石头缝里的虫子。”他自嘲地笑了笑,“但现在,我觉得不一样了。张婶,王伯,朵朵,还有你……这里,像家一样。”
他转过头,看着影线条硬朗的侧脸,认真地说:“影哥,谢谢你。不止是谢谢你救了我,照顾我。是谢谢你……让我觉得,我还可以这样活着。”
影沉默了片刻,然后也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他伸出覆盖着黑色短毛的、坚实有力的手掌,轻轻按在李望的肩膀上。
“这里,”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就是你的家。”
李望感觉眼眶有些发热,他重重点头,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味觉的回归,身体的康复,以及这份来之不易的归属感,都让他感到一种充盈的温暖。
然而,在夜深人静,独自躺在柔软的兽皮上时,望着窗外皎洁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双月,李望的笑容会慢慢沉淀下来。青风镇的温暖和安宁是如此真实,让他贪恋。但记忆深处,那个雨夜中为他挡住追兵、浑身浴血的龙兽人身影,那个锈水镇里沉默寡言却给予他最初庇护的老鞋匠面容,总会悄然浮现。手腕上那已经不再发烫、却依旧清晰存在的黑色烙印,也在无声地提醒他,那份与魔鬼的契约并未消失,只是暂时沉寂。
凯还活着吗?他在哪里?张爷爷是否平安躲过了那场灾祸?锈水镇最终命运如何?
这些牵挂如同细小的丝线,缠绕在心间,提醒着他,他的安宁并非毫无代价,也并非与过去的彻底割裂。青风镇是他的家,一个温暖而珍贵的避风港。但有些责任,有些恩情,如同种子深埋心底,终有一天需要他去面对,去偿还。他享受着当下的平和,却也隐隐知道,这片山林和镇子的宁静,或许并非他旅途的终点。
……
青风镇的春日,连风都带着股懒洋洋的暖意。李望如今对这座木屋和屋后的山林,熟悉得如同自己掌心的纹路。他的身体早已养好,动作间甚至带上了几分影特有的、属于猎人的轻捷,但他依旧日复一日地留在这里,留在这个黑豹兽人身边。
影似乎也默认了这种陪伴。他依旧话不多,但那种沉默不再带着距离,反而成了两人之间一种舒适的底色。
这天清晨,李望醒来时,发现影已经不在屋里。灶台上温着一碗小米粥,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切好的、水灵的野果。李望端起碗,粥的温度恰到好处,不烫不凉。他小口喝着,心里那点因为醒来没立刻看到影而产生的细微空落,立刻被这温热的粥熨帖了。
他走到屋外,阳光正好。看见影正站在那棵老榉树下,仰头看着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影回过头,对他招了招手。
李望走过去,顺着影的目光向上看。树杈高处,有一个被风雨打散了一角的鸟窝,几只羽毛未丰的雏鸟正努力伸着脖子,发出细弱的啾鸣,它们的父母焦急地在周围盘旋。
“扶稳。”影言简意赅,将一把粗糙但结实的麻绳塞到李望手里,自己则利落地攀上树干。他的动作悄无声息,流畅得像一道黑色的影子。
李望在树下紧紧拉着绳子,看着影小心地接近那个摇摇欲坠的鸟窝。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观察了片刻,然后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取出一些柔韧的草茎和细藤,开始一点点修补破损的窝沿。他的手指远比看起来灵巧,耐心地将新的材料编织进去,加固结构。整个过程轻柔得没有惊扰到任何一只雏鸟。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望仰着头,看得有些出神。这个能徒手撕裂猎物、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丛林迷雾的猎人,此刻却像对待珍宝般,修补着一个微不足道的鸟窝。
修补完成,影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稳固了,才轻盈地滑下树干,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好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语气平淡。
李望看着树上那重新变得安稳的鸟窝,和不再焦躁盘旋的亲鸟,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影的温柔,从来不说出口,都藏在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里。
午后,李望在溪边清洗早上采来的菌菇。他蹲在石头上,冰凉清澈的溪水漫过他的手指。影坐在不远处的岸边,手里削着一块木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望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比初来时圆润了些,也黑了些,眼神不再惶惑,有了属于此地的安定。他偶尔还是会想起凯,想起那个雨夜,但那些记忆带来的不再是尖锐的恐惧和沉重的负罪感,而是一种模糊的、带着距离的怅惘。他确实想过,如果能彻底忘记,就这样和影在这青风镇一直生活下去,似乎……也很好。
他走神得厉害,没留意脚下石头上的青苔,身体猛地一滑,眼看就要栽进溪水里。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从后面伸过来,稳稳地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带回了岸上。
李望惊魂未定,回头对上影平静的琥珀色眼眸。
“小心点。”影松开手,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随手扶正了一件快要倒掉的家具。他弯腰,将李望掉落在水里的菌菇一个个捞起来,放进篮子里,然后把自己手里正在雕刻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已经初具雏形,能看出是一只蹲坐着、姿态憨拙的小柴犬。
“给你的。”影说。
李望接过那个还带着对方掌心温度的木雕,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刻痕,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软又胀。他所有那些关于遗忘和未来的纷乱思绪,在这一刻,奇异地平复了下来。影什么也没问,却好像什么都懂。他没有用言语安慰或引导,只是用这种沉默的、实在的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
他握紧了那个小木雕,低下头,掩去眼底微微的热意,小声说:“谢谢影哥。”
影没应声,只是重新拿起工具,继续打磨那个小木雕的细节。
傍晚时分,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浓云汇聚,眼看一场春雨将至。影在院子里收拾晾晒的兽皮和草药,李望也赶忙上前帮忙。
两人刚把东西搬进屋子,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很快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一片朦胧水汽。
木屋里暗了下来,影点燃了油灯。温暖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雨天的阴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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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望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的世界,听着密集的雨声,忽然觉得格外安宁。他拿起那个小柴犬木雕,就着灯光,用影给他的小刻刀,学着影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修饰起来。
影坐在他对面,擦拭着他的猎弓,偶尔抬眼看看李望笨拙却认真的动作。
“这里,”影忽然开口,伸手指了指木雕柴犬的耳朵轮廓,“弧度可以再圆润一点。”
李望依言修改。
“嗯,这样好。”影点点头。
没有更多的指导,只是偶尔一两句点拨。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让他硬朗的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
雨声潺潺,木屋里只有刻刀刮过木头的细微声响,和擦拭弓身的摩擦声。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李望忽然觉得,那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纷扰,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他不想忘记什么,也不再焦虑未来会如何。只要此刻,这个雨夜,这盏灯,这个像沉默的山峦一样可靠地坐在他对面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就够了。
他将初步完成的小柴犬木雕放在桌上,对着影,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依赖而满足的笑容。
影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擦拭弓身的手微微停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油灯往李望那边稍稍推过去了一点,让光线更亮些。
窗外雨声正浓,而木屋之内,温暖如春。
青风镇的夏日,山林蓊郁,蝉鸣聒噪。李望的身体在影的照料下,早已褪去了伤病带来的虚弱,像一株吸饱了雨水的幼苗,舒展开来。他如今对这座木屋和屋后连绵的山岭,熟悉得如同呼吸。每日醒来,看到影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或是听到他在院子里打磨工具的声响,心里便觉得踏实又安稳。
那些关于锈水镇的冰冷记忆,关于凯的模糊身影,仿佛都被青风镇温暖的风吹散,沉入了记忆深处,不再时常泛起。他像个真正依恋兄长的弟弟,影走到哪儿,他都习惯性地跟着,眼里满是信赖的光。
这天清晨,影在整理他的猎具,将磨得雪亮的箭头一一检查,放入箭囊。李望蹲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口:“影哥,今天带我一起去打猎吧?”他的声音里带着跃跃欲试的期待,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
影的动作没有停顿,将最后一只箭矢插入箭囊,系好带子,才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李望身上,那眼神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行。”
李望脸上的期待瞬间垮了下去,像被戳破的皮球。“为什么?我的伤都好了!我能跑能跳,我还可以帮你拿东西……”他急切地列举着自己的用处。
“你的身体是好了,”影打断他,语气平稳却不容反驳,“但打猎不是儿戏。”他站起身,走到李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影的身形高大挺拔,覆盖着流畅肌肉,是天生猎手的体魄。而李望,即使养好了伤,在兽人中依旧显得瘦小,属于柴犬族裔的骨架限制了他力量的成长。
“你看,”影伸出覆盖着黑色短毛的手,虚虚比划了一下李望的肩宽和手臂,“林子里最普通的野猪,冲起来能撞断碗口粗的树。一只受惊的鹿,蹄子能踢碎石头。更不用说那些带着元素力量的异兽。”他的声音低沉,叙述着山林里最真实的残酷,“你的爪子不够锋利,力量不够强,速度或许尚可,但耐力呢?遇到危险,我未必能每次都及时护住你。”
李望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学,可以小心,但看着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琥珀色眼眸,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相比而言确实纤细不少的手腕,一种无力的沮丧感漫上心头。他不想永远被保护在木屋里,他也想成为对影有用的人,想和他并肩而行。
影看着他耷拉下去的耳朵和尾巴尖,沉默了片刻。他转身从墙角的木箱里取出一把制作精巧的小型手弩,弩身打磨得光滑,配着十数支短小的弩箭。“这个给你。”
李望惊讶地抬起头。
“不是用来对付大型猎物的,”影将手弩递到他手里,又拿出几个制作粗糙但结构奇特的绳套和小型陷阱机关,“这些,可以用来捕捉山鸡、野兔,或者设置警戒。明天开始,我教你用法,带你去林子外围熟悉的地方练习。”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传达出他的意思——打猎的核心区域你不能去,但你可以有自己的方式和领域。
李望握紧了那把冰凉的手弩,心里的沮丧被一股暖流冲散。影没有完全否定他,而是用另一种方式,给了他参与的可能。他用力点头,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嗯!”
从那天起,影果然开始教李望使用这些小型工具。他示范如何给手弩上弦,如何瞄准,如何计算小型猎物的行动轨迹。他带李望去山林边缘,指着地上的痕迹教他分辨哪种是山鸡的爪印,哪种是野兔的路径,如何在这些路径上巧妙地设置那些不会致命、却能有效困住小动物的绳套。
李望学得很认真。他发现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里面也藏着许多学问。风向、湿度、猎物的习性,都需要综合考虑。他不再执着于要跟着影去直面那些凶猛的野兽,而是沉浸在这种细微的观察和技巧的学习中。
偶尔,他设置的小陷阱真的能抓到一只肥硕的山鸡或野兔时,那种成就感丝毫不亚于猎到大型猎物。他会兴高采烈地提着战利品跑回木屋,向影展示。影通常会检查一下猎物的状况,确认李望的处理方式没有问题,然后淡淡地说一句:“不错。”
只是这两个字,就足以让李望开心半天。
有时,他们在山林里会遇到一些小型的、不具有太强攻击性的草食性异兽,比如头顶生着荧光菌菇的胆小孢兽,或者皮毛闪烁着微光的月光貂。影会示意李望保持安静,观察它们的行动。
“你的优势,不在于力量。”影会在事后告诉他,“在于灵巧,在于警觉,在于耐心。大型猎物是我的领域,但这些小东西,还有警戒、侦查,你可以做得很好。”
李望渐渐明白了影的用意。他不是看不起自己,而是在用最实际的方式,帮他找到在这个山林里,在他自身条件限制下,最能安全生存和贡献价值的位置。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望使用手弩越来越熟练,设置陷阱的技巧也越来越高明。他甚至能独自在山林外围待上小半天,带回足够两人晚餐的小型猎物。他的身体因为日常的活动变得更加结实,虽然体型依旧无法与影相比,但动作间多了几分猎人的沉稳和警觉。
他依旧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影,但不再总是要求进入危险的猎场。他会帮影处理猎回来的大型猎物,学习剥皮、分解的技巧;会在影外出时,负责照看木屋,整理晾晒的药材和兽皮;会用影教他的知识,去采集一些常见的、可用于日常的草药。
一种新的平衡和默契在两人之间形成。李望不再因为自己无法像影一样强大而沮丧,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色,一个被需要、被认可的,存在于影生活之中的角色。
夕阳西下,李望坐在木屋门口,仔细擦拭着那把属于他的小手弩。影扛着一头处理好的林鹿回来,看到他专注的样子,脚步顿了顿。
“明天,”影将林鹿放在院里的木架上,一边处理,一边像是随口说道,“我要去北面山谷看看,听说那边最近有风纹狐出没的痕迹。”
李望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但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要求同去。他知道风纹狐虽然不算大型异兽,但极其狡猾敏捷,追踪和捕猎都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耐心,不是现在的他能参与的。
影用清水冲洗着沾血的手,侧头看了他一眼,补充道:“你留在家里,把前几天那张狼皮鞣制好。等我回来,教你怎么用风纹狐的毛发做箭羽,那个更适合你的手弩。”
李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他用力点头:“好!”
影转过身,继续处理猎物,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李望低下头,继续擦拭手弩,心里被一种饱满的暖意填满。他知道,影记得他的一切,包括他这把小手弩的需要。他不需要去危险的北面山谷,影会把对他有用的东西带回来,会教他更多。这种被细心纳入对方生命轨迹的感觉,比任何言语都让他感到安心和幸福。
过去的阴影似乎真的远去了,此刻的他,只想守着这片山林,守着这间木屋,守着这个像沉默的山峦一样,为他遮风挡雨,又为他细心规划前路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