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厅的人流渐渐稀疏,咸涩的海风顺着敞开的门涌进来,吹动着投影幕布边角轻轻翻飞,留下一片狼藉的纸杯与散落的宣传单页。烈炎站在原地,看着阿旺被几个同学喊走,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冲他挥挥手,嘴里喊着“明天记得找我逛校园”,那股子旺盛的热情像盛夏的阳光,挡都挡不住。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有节奏,如同海浪拍打着礁石的韵律。烈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缓缓转过身。
云朔已经换下了那身挺拔的航海制服,换上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额间的王字纹路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肩上还搭着刚才的外套,脸上带着演讲后的疲惫,却依旧难掩那份从容自信的气质。银白虎毛被海风拂起几缕,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烈炎。
“没想到你真的留下来了。”云朔先开了口,声音比演讲时柔和了许多,少了几分笃定的专业感,多了几分老友重逢的熟稔。校门口那次仓促的碰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真心话,此刻空旷的报告厅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人。
烈炎看着他,喉咙微微发紧,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有羡慕,有愧疚,有怀念,还有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一句:“你的演讲很精彩,想跟你说声谢谢。”
“谢我什么?”云朔迈步走上前,拍了拍烈炎的肩膀,力道适中,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谢我让你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烈炎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地面上交错的光影,语气有些不自然:“不止。你讲的那些海图修订细节,还有海雾里的应对技巧,让我想起了很多老渔民教过的东西,也……想起了秦爷爷。”
提到秦爷爷,云朔的眼神柔和了几分,他顺势在烈炎身边的空位坐下,目光投向窗外的海平面:“秦爷爷要是还在,肯定也会来听这场演讲。他总说,专业知识和老经验能互补,缺一不可。”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着,隔着一拳的距离,相顾无言。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近,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被时光尘封的屏障。校门口那次碰面的仓促与试探,此刻终于化作了沉淀多年的倾诉欲。
“你刚才跟阿旺聊得很投入。”云朔率先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我在台上回答提问时,都看到他频频回头跟你说话,眼睛亮得很。”
提起阿旺,烈炎的表情柔和了一些,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他是个很热情的家伙,对航海充满了向往,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跟他聊了些在海边的经历,还有老渔民教我的小技巧,没想到他听得那么认真,还一个劲地记笔记。”
“那些可不是小技巧。”云朔立刻反驳道,语气十分认真,“航海这行,实践经验比书本理论金贵多了。你说的听海浪辨暗礁、看海水颜色判洋流,这些都是用岁月和风险换回来的智慧,比任何先进设备都可靠。”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我这次参与修订的海图,就参考了不少沿海老渔民的口述经验。有些暗礁和洋流,雷达扫不到,卫星图也标不清,偏偏老渔民们凭着感觉就能避开。你刚才跟阿旺说的那些,其实比我讲的理论更实用。”
烈炎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长久以来的自卑和羞愧,在云朔的认可中悄悄消散了一些。他一直觉得自己放弃了梦想,就成了平庸的逃兵,却没想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经历,依然有其价值。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云朔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关切。校门口那次,烈炎只匆匆说了句“还行”,此刻他想听到更真实的答案。
“就那样,平平淡淡。”烈炎的声音有些干涩,“毕业后回了老家待了一年,跟着村里的人捕鱼,后来觉得不甘心,就来城里找了份物流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他没有细说工作的枯燥,也没有说深夜里偶尔会梦到大海,梦到年少时的“破浪号”,醒来后只剩满心的空落。那些挣扎和迷茫,他习惯了独自承受。
云朔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在尊重他的隐私。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海风声相伴。
“我要出海了。”云朔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期待,打破了这份沉寂。
烈炎猛地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惊讶。校门口那次碰面,云朔只说有重要的航行任务,却没细说细节。
“具体是哪艘船?什么时候走?”烈炎下意识地问道,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云朔的目光投向窗外远处的实训码头,眼神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就是码头那艘最大的邮轮,‘大洋彼岸号’。明天登船,后天正式启航。”
烈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那艘停泊在码头的巨轮。它静静地卧在水面上,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桅杆高耸入云,船身上印着几个醒目的蓝色大字——“大洋彼岸号”。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唤醒了那个在悬崖上许下的约定。校门口分别时的不舍,此刻化作了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大洋彼岸号’……”烈炎喃喃自语,指尖微微发颤。这个名字,承载了他们太多的童年憧憬,如今云朔真的要登上这艘船,朝着梦想的方向启航了。
“嗯。”云朔点了点头,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和向往,“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远洋邮轮之一,配备了最先进的导航设备和安全系统,船长是有三十年航海经验的老牌航海家,还有十几位专业的航海顾问和技术人员。”
他说起这艘船时,眼里的光芒格外明亮,就像当年在沙滩上画海图时一样:“虽然我这次不是船长,也不是领航员,只是作为海图修订项目的技术支持,参与这次远洋航行,但我还是很期待。这是我第一次登上真正的远洋邮轮,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去看看我们小时候约定的大洋彼岸。”
“你知道吗?”云朔转过头,看着烈炎,眼神里满是憧憬,“当我接到通知,说要登上‘大洋彼岸号’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想起了我们在悬崖上的约定,想起了秦爷爷说的话,想起了我们一起在沙滩上画海图的日子。我觉得,这就像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带着我们共同的梦想,先一步出发。”
烈炎看着他眼里的光芒,心里五味杂陈。他为云朔感到高兴,高兴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登上了真正的远洋航船;可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失落感也涌上心头,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云朔终究还是比他先一步,踏上了前往大洋彼岸的旅程,而他自己,却还在原地徘徊,甚至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感猛地攫住了烈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这股不安来得毫无预兆,却又异常强烈,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预感——有危险,云朔不能上这艘船。
他不知道这股预感来自哪里,或许是刚才看到“大洋彼岸号”时心头那一下莫名的悸动,或许是冥冥之中某种神秘的指引,又或许是秦爷爷曾经说过的“大海的预警”。但他无比确信,这艘看似坚固无比、配备精良的邮轮,将会遭遇一场可怕的海难。
“云朔,”烈炎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抓住云朔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担忧,“别上这艘船,别去。”
云朔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校门口那次碰面,烈炎虽然神色复杂,但也只是表达了不舍,此刻的反应太过激烈。他轻轻挣开烈炎的手,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为什么?烈炎,你怎么了?”
“我感觉……我感觉会有海难。”烈炎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种强烈的预感,非常强烈。这艘船,这次航行,一定会出事。你不能去,真的不能去。”
他说得无比认真,眼神里的担忧不似作伪。这种突如其来的笃定,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警告他远离那艘船,警告他阻止云朔。
云朔看着他焦急的样子,脸上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无奈的笑意。他伸出手,拍了拍烈炎的肩膀,试图安抚他的情绪:“烈炎,你想多了。‘大洋彼岸号’是目前最先进、最安全的邮轮,船长和船员都是业内顶尖的专业人士,出发前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的安全检查和模拟演练,怎么可能会有海难?”
“可是我真的感觉……”烈炎还想争辩,却被云朔打断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云朔的语气温柔而坚定,“就像校门口那次,你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得出来。但航海本来就是一项需要勇气的事业,风险固然存在,但我们不能因为害怕风险就放弃自己的梦想。你忘了秦爷爷说的话吗?大海虽然残酷,但只要我们敬畏它、了解它,就能驾驭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这次航行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洋航行,也是对我参与修订的海图的一次实战检验。我期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可是那只是你的预感,没有任何依据。”云朔看着烈炎,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烈炎,相信我,也相信这艘船,相信那些专业的航海家。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的,等我回来,我就把大洋彼岸的故事讲给你听,到时候,我们再一起规划属于我们的航行,好不好?就像我们小时候约定的那样。”
烈炎看着云朔坚定的眼神,心里的不安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强烈。他想不通,为什么云朔就是不相信他的预感。那种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让他无法忽视。
“云朔,不是我想多了,”烈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的恳求,“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就像秦爷爷当年说的,大海会给真正了解它的人发出预警。我小时候跟着老渔民出海,有一次就是因为爷爷突然觉得心里发慌,临时改变了航线,结果后来听说,我们原本要去的海域遭遇了强风暴,好几艘渔船都沉没了。”
“那只是巧合。”云朔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坚定,“烈炎,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不能因为一个没有任何依据的预感,就放弃这次机会。这艘船的安全系数是经过无数次验证的,而且还有那么多专业人士坐镇,不会有事的。”
他看着烈炎紧锁的眉头,心里也有些不忍,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航行过程中,我会随时跟你联系,告诉你我的情况。等我平安回来,我们就去秦爷爷的坟前看看,告诉他我们离梦想又近了一步。校门口那次太匆忙,下次我们好好去祭拜他。”
烈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云朔眼里那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云朔已经下定了决心,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当年,他一心要考上星海航海大学一样,一旦认定了目标,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烈炎松开了紧握着云朔胳膊的手,颓然地垂下了肩膀。他看着远处那艘巨大的“大洋彼岸号”,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翻涌。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云朔,也不知道自己的预感会不会成真。如果真的发生了海难,他该怎么办?
“好吧。”烈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绝望的妥协,“那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要小心。如果航行过程中遇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第一时间想办法离开。”
云朔看到他终于松口,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会的。你也一样,照顾好自己。别总是一个人憋着,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找我。校门口给你的联系方式,你可别弄丢了。”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聚聚。到时候,我带你去‘大洋彼岸号’上看看,说不定下一次,我们就能一起踏上属于我们的远洋航行。”
烈炎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那所谓的“下一次”,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他的预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两人并肩走出报告厅,沿着绿树成荫的小路往校门口走去。校园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和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海水混合的清新气息,可烈炎却觉得格外压抑。
走到校门口时,云朔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烈炎:“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要登船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再确认一下你的联系方式,航行过程中,我会尽量保持通讯畅通。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烈炎报出自己的号码,看着云朔存进手机,心里的不舍和不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一定要平安回来。”烈炎抬起头,看着云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舍。
“放心吧。”云朔笑了笑,挥了挥手,“我走了。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中。
烈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大海,那艘“大洋彼岸号”依旧静静地停泊在码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启航的时刻。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遇到的那场海雾,想起了老渔民说过的话:“大海的脾气,谁也摸不透。有时候,它看起来风平浪静,暗地里却藏着致命的危险。”
烈炎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再次袭来。他知道,云朔的航行,恐怕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而他心中的那股不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让他无法平静。他掏出手机,看着通讯录里云朔的名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云朔能够平安归来,祈祷自己的预感只是一场无端的多虑。